卻說宮人將李治、崔淵引到偏殿中,給他們煎了茶,又上了些時令鮮果與見風消、肉脯等煎炸零嘴等物。她們俱是訓練有素,行雲流水般將諸事做完之後,便靜靜退到一旁,再也悄無聲息。李治微微皺起眉,掃了她們一眼,又看了看兩儀殿的方向。
崔淵啜了一口茶,心裡替聖人感到惋惜。可憐天下父母心,聖人以爲處置了稱心便能將太子引回正途,卻不願意想太子早便踏入了歧途,往後更可能會越走越遠。縱使聖人這般的千古明君,也免不了和天下間諸多父母那般偏心——將所有的錯失都推給旁人,堅持認爲愛子本性赤誠,只是被人教唆了。不願去想癥結,又如何能解決問題?也難怪最終太子會走到那一步了。
片刻之後,他們忽然聽見一聲驚懼交加的哀嚎。兩人一怔,充滿疑慮地互相看了看,立即站了起來。李治本能地走了好幾步才停下,崔淵卻是十分冷靜地看着他,安慰道:“大王,千牛備身們都守在陛下身邊,想來定是無礙。”
李治有些遲疑:“方纔那聲哀嚎……也不知殿中是否出了什麼變故。”不過,他心裡也很清楚,阿爺既然將他遣開,便必定是不想讓他目睹此事。他若是貿然趕過去,說不得反倒會讓阿爺失望。
他的話音方落,關上的殿門便被推開了。身着千牛備身細鱗甲、手握腰際橫刀柄的崔澹、王方翼匆匆走了進來,行禮道:“微臣奉陛下口諭,送大王回禁苑探望皇后殿下,並請大王與兩位貴主安置禁苑諸事。”
聞言,李治越發憂心忡忡起來:“阿爺沒事罷?”
“大王放心,陛下安好,方纔只是在處置宮人而已。”王方翼答道。他雖然年紀輕輕,但看起來便顯得十分穩重可靠。見他神色一如往常,李治也鬆了口氣。
崔澹則給崔淵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趕緊家去。”
崔淵點了點頭。是非之地,確實不能多待。畢竟處置的是太子的禁臠嬖寵,就算是晉王在這裡聽見了始末也很不合適。於是,他便勸道:“大王,聽聖人的口諭,似乎是擔心皇后殿下那頭……”他說得十分直接,李治立即回過神來,急道:“也不知是什麼人冒犯了阿孃……趕緊走罷!”
崔淵心中又是一嘆。此事很可能是先捅到了長孫皇后跟前。畢竟,太子的禁臠嬖寵不論是男是女,都屬於宮廷內務,太子妃無法干預,也只能由皇后處理。只是,皇后身在禁苑,鞭長莫及,只能遣人告知聖人了。也不知此事會不會影響皇后的病情。若刺激得皇后病情惡化,太子便是大不孝,位置亦很難保得住。他並不相信,魏王會想出這種大不敬的計謀。畢竟,他與太子的孝心都並沒有多少假意。恐怕,這又是崔泌欺上瞞下做下的罷。此人心性狠毒,毫無孝悌仁義之念,什麼法子都想得出來。
一行四人匆忙離開的時候,正撞見太子李承乾揮着馬鞭,催着擡步輿的宮人加快腳步趕往兩儀殿。他們退到路旁見禮,李治還喚了聲“太子阿兄”。李承乾面上卻交錯着焦躁暴戾與失魂落魄,彷彿根本看不見他們。李治擡眼望着他的背影,皺起了眉頭,依舊一語不發地往外走。
一路出了虔化門、永春門,路過東宮的時候,裡頭依稀傳來痛哭、慘叫與喧譁之聲。李治握緊馬繮,蒼白的臉上流露出了凝重。不過,他並未在東宮附近停留,便催馬出了宮城之東的延喜門,趕往曲江池附近的禁苑。
崔淵在勝業坊前辭別了他們,回到崔府之後,便見王玫聞訊迎了過來。
“四郎,方纔堂嫂使人來報信,說皇后殿下召見叔母去了禁苑。看起來那幾個宮人有些行色匆匆,叔母的神色也不似尋常。莫非,宮中出了什麼要緊的事?”
崔淵頷首,直到兩人回到點睛堂正房裡,才壓低聲音回道:“東宮嬖寵事發。聖人或許有心悄悄處理此事,但東宮裡頭已經鬧得不像,太子妃完全轄制不住。想來,該知道的人都已經得了消息。”
王玫先前也猜應該是稱心之事,卻未料到長孫皇后會將真定長公主叫過去。不過,說來雖是皇室家事,真定長公主作爲姑母也說得上幾句話。只是不知,長孫皇后到底想讓她做什麼。若是保太子,崔家上上下下恐怕都不會答應。
“放心,叔母不會隨意牽涉奪嫡之事。便是皇后殿下再如何焦急,應該也不會強求。”崔淵道。他一向覺得,長孫皇后比聖人更清楚該如何教子。太子的品性如何,當不當得起太子之位,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明白些。只是,畢竟是嫡親的阿孃,纔不忍開口奪去他立身的唯一憑仗罷了。太子是嫡長,一旦失去了這個位置,心性又偏狹,將來說不得會落到什麼境地。
王玫禁不住又一嘆:“明日便是阿實生辰,原本我還想爲他辦一場家宴。茶鋪也定在明天開張,好讓他去看一看熱鬧。不過,眼下的時機,卻像是不太合適。”
“怎麼不合適?再合適不過。”崔淵笑道,“便權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就是了。阿實的生辰也不宜大辦,畢竟他年紀小。只將他的兄弟姊妹們邀過來,一起替他賀一賀也就是了。”
王玫便盤算起來:“大郎、二郎、三郎須進學,恐怕白日不得空,就定在晚上罷。正好,中午我給阿實做一碗壽麪。”雖說她做的壽麪未必比廚娘做出的味道好,但勝在心意。而且,這個時代過生辰,似乎也並沒有這樣的講究。
“壽麪?”
“便是湯餅。過生辰不是稱作過壽麼?所以有了壽麪一說。”
“我過生辰的時候,你可別忘了。”
“放心,自然不會落下你。”
當夜,真定長公主並未回公主府,而是歇在了禁苑中。崔敦、崔斂回家後聽聞此事,便將子侄輩及媳婦們都喚到了鄭夫人所在的正院內堂裡。另外,年紀漸長的崔篤、崔敏也一起旁聽。待侍婢、僕從都退下去,一列列部曲悄無聲息地守衛在內堂外之後,崔敦方放下手中的茶盞,巡睃着底下子侄們的神色。
“今天,聖人嚴厲地斥責了太子。據說,是因一個嬖寵。子放,你當時在場,覺得如何?”
崔澹搖搖首:“阿爺,我只看見宦官押來一個少年。聖人問了他幾句話,便有些厭煩了,命人將他拖下去杖責。而後,聖人便使我和仲翔去偏殿裡傳口諭,護送晉王去禁苑探望皇后殿下。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並不清楚。”
崔敦又看了一眼崔澄、崔滔:“你們二人可聽得什麼消息?”
崔澄、崔滔皆搖了搖首,他們一個忙於公務,一個清閒得很,竟是都不曾聽說什麼。
“我們離開大內時,正好遇見太子趕去兩儀殿。”崔淵回道,“想是太子爲那嬖寵說話,觸怒了聖人?阿爺、叔父,以聖人的性情,盛怒之下必不能再容那嬖寵活下去。太子一時傷心,恐怕是出言無狀,才得了這番斥責。”但凡瞭解太子李承乾之人,就知道他衝動暴躁的時候是毫無理智可言的。昔日便有鞭打身邊宮人致死的傳聞,如今氣怒傷心之下,出言頂撞聖人也不無可能。否則,一向疼愛太子不捨得責罵一句半句的聖人,又如何會嚴厲斥責他?
崔敦眯了眯眼:“想不到,旦夕之間竟然就發生這種事。不少人都將此視爲太子位置不穩的徵兆,人心難免浮動起來。”
崔斂皺起眉,接道:“雖說我們崔家只奉聖人之命,但……阿兄,太子若爲新君,絕非社稷之福。他雖聰慧過人,但品性顯然並不足以承接國祚。若是期盼他能夠如楚莊王那般一鳴驚人,恐怕日後我們都會失望。”
“難不成,阿爺覺得魏王不錯?”崔滔問。
崔斂猶豫片刻,嘆道:“從眼下來看,至少比太子好些。太子沉迷聲色,不事實務,除了佔據嫡長的禮法之勢外,一無所有。魏王精通書畫,素有文名,先前修《括地誌》也很得了一番聲望。”
“嫡長兄尚在,便急着積累名望、拉攏羣臣,不臣之心未免也太過明顯了。”崔淵忽地笑了起來,“有人彈劾他逾制,他視如不見,直到聖人親自爲他改了用度,可見心中早已生了他志;羣臣對他稍有微辭,他便去找聖人哭訴,使聖人怒而斥責衆臣。呵,這般吃相難看又驕橫,比之太子也不過爾爾。若魏王登基,說不得又是一個前朝煬帝呢。不,他還不如煬帝。至少,煬帝在登基之前,僞裝得幾乎無懈可擊。而他,卻連僞裝都不會,渾身都是破綻。”也只有聖人,才當魏王是個友愛兄弟之人罷。朝中許多臣子,早便已經將他看穿了。至於皇后,或許也不願意相信兩個兒子奪嫡,竟然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只是,若是眼下不加以控制,數個月之後,恐怕便會落入生死相爭的境地了。
崔敦目光微沉:“如此說來,你更看好晉王?”
崔淵挑眉:“晉王的心性不錯,也足夠聰明,只是欠缺了歷練而已。且不說其他,如此擅忍之人,比之他人便高了一籌。”
崔敦、崔斂均若有所思地望向他。太子與魏王年長,且爭奪激烈無比,令滿朝文武都似乎有些忽略了晉王。這位也是嫡幼子,雖然年紀尚幼,但可能確實是更好的選擇。說不得,他便是最終得利的漁翁?
崔澄垂目細想,忽然道:“阿爺、叔父,我們崔家不能涉入奪嫡事。而且,若是此時支持晉王,也有可能給晉王帶來危險,反倒容易橫生波折。”
“我與晉王結交,也只是親戚、知交之間有來有往罷了。”崔淵回道,“大兄說得是。不但我們崔家不能涉入奪嫡事,晉王也不能蹚渾水。只有置身事外,才能隨機應變。劇變,應該離得也不遠了。”
崔敦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你倒是想得很遠。”
崔淵端起茶來,飲了一口:“畢竟,有人想與我過不去,我多想一些纔不至於遭了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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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斂道:“我倒是將崔泌那頭狼給忘了。這幾日的事,莫非就是他在背後搗鬼?但,貴主昨日命人查訪,說祁縣王氏也很有些干係。魏王,難不成得了同安大長公主的支持?”
“成不了晉王妃,或許那位貴主覺得能成爲四妃之一也不錯。”崔淵懶懶地應道。
“阿翁、叔父,女眷們之間的交往,也可打聽出一些蛛絲馬跡。”王玫出聲道。
“不錯。”鄭夫人接過話,“這些時日宴飲也多,我便帶着媳婦們四處走一走,看看各家都有什麼變化。阿郎方纔也說人心浮動,究竟如何浮動,我們也很該注意着些。或者,亦可互通有無。”
“好。”崔敦頷首,“二郎,待貴主從禁苑中回來,皇后殿下的心思或許也能更清楚一些。不過,不論如何,你們都須得記住,奪嫡事絕不可沾上。否則,家族傾覆,或許便只是一夜之間而已。”
“是!”崔澄、崔澹、崔滔、崔篤、崔敏皆齊聲應道。
崔淵卻再一次提醒道:“阿爺,你可別忘了,你並不只有我們三個兒子。”他還有一位庶兄崔遊崔子謙,目前在兗州任畿縣縣令。妻兒皆與他同赴任上,至今已有三四年未歸,也到了四年大考官職遷轉的時候了。若有誘惑在前,毫不動心之人少之又少。便是自己不動心,內眷若是起了心思,遲早也會將枕頭風吹成了。“以崔泌的心思手段,阿爺以爲他會忘了庶兄?”
崔敦一怔:“我會給他去信。”
“阿爺不必着急。”聞言,崔淵微微一笑,“信我已經送去了,部曲也派過去了,大約再過些時日,庶兄便會回信了罷。”
“……”他想得如此周到,崔敦、崔斂、鄭夫人一時無言以對。
崔淵卻並未向他們說明,倘若崔遊不信他所言,堅持投奔魏王,他又將會如何應對。他與這位庶兄並無多少兄弟情分,對不在意之人也並沒有什麼耐性。所以,能使的法子,也不過是釜底抽薪那一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