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前行,兩側道旁人已然不多了,不是還有攤販收拾東西的吆喝聲,宵禁時間眨眼而至,誰也不希望因爲觸犯宵禁而被抓到牢裡去。馬車走到富貴雲集的東南區,人流愈發少了,坐在馬車裡,只聽得安靜的夜裡,馬車車軸滾動的聲音,駿馬跑動時那噠噠的馬蹄聲,甚至還能清楚聽到馬兒的噴氣聲。
隨行的下人沒有一個說話,坐在外面安靜地好像沒有人似的,車廂裡,靜靜只坐着徒宥昊和賈瑚,兩盞燈被牢牢放置在車廂裡,底座都是固定了的,不愁會倒下來,昏黃的燭光照映下,徒宥昊臉上的表情奇怪帶着糾結。
賈瑚原本沒有放在心上,還當他臨時想起了什麼事,如今被他這麼直勾勾盯着看,衣服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有些擔心道:“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這樣爲難的樣子,難道事情很棘手?
徒宥昊真不是衝動的人,但今晚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就想憋了團火,燒得他整個人都撓心撓肺的難受,越到後面,聽着韓昹賈瑚在那裡說要娶個什麼樣的姑娘準備什麼樣的婚禮備什麼聘禮……他更是恨不能堵住他們的嘴,好叫他們再也不能多說一個字。
他的情況很不對。徒宥昊心裡知道,可是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怒氣洶涌蓬勃,徒宥昊甚至都來不及找到自己生氣的源頭就已經被這股怒氣衝昏了頭,仗着喝了酒身上酒氣濃濃,徒宥昊乾脆就藉着酒勁直衝上了賈瑚的馬車,拉着人家就說:“我有話跟你說。”
他打定了主意,要是賈瑚趕他走,他就是鬧翻天了也要留下來,不管他說什麼,今兒、他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了。
可賈瑚卻說:“有什麼事?”,溫和的態度,叫徒宥昊怔愣一下,自己這麼冒冒失失跑過來,賈瑚一點也不在意?細算來,這又何嘗不是賈瑚在包容他的無禮?想到這點,徒宥昊原本滿腔憤怒賈瑚對不起的他的那股氣登時消了下來,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本是氣勢洶洶,這會兒遇到賈瑚如此這般關切的問話,徒宥昊突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是想來問什麼呢?他憑什麼這麼氣勢洶洶跑來質問賈瑚?不對,應該說,他是在發什麼瘋,好好地來找賈瑚想說什麼?自己聽到他要娶妻不高興,覺得心裡難受得慌?那賈瑚要問爲什麼難受他該怎麼答?難道就因爲當初那麼個小玩笑,那麼一本春意圖,他還對賈瑚上心了不成?!
上心?!
混沌的腦子裡突然閃過這個念頭,就如黑壓壓烏雲密佈的天空中突然劃過的一絲閃電,徒宥昊原本深陷迷霧中看不清楚的心思猛然被照亮了來,徒宥昊驚得瞬間慘白了臉。
他、居然是對賈瑚動了心了嗎?他居然對自己十幾年的至交好友動了那般的心思?他、怎麼可以?
賈瑚見徒宥昊久久不說話,眼神閃爍着,臉色接連變了好幾變,到得後來,身子都僵硬了,看着他的眼神裡甚至還透着驚恐的光芒,登時一顆心就提了起來,忙坐過去探他的額頭,觸手冰涼的肌膚讓他不由驚呼一聲,急道:“你身子怎麼這麼涼,該不是哪裡不舒服吧?”又埋怨他,“不舒服怎麼不早說,你晚上就不該喝那麼多酒。得趕緊找找有什麼藥沒有,該死,這都快宵禁了,找大夫都不方便,你回宮晚了也不行,過了宮禁進不去也是麻煩。”急得團團轉,反覆想着要怎麼辦纔好。
徒宥昊看着這樣的賈瑚,突然苦笑起來。是啊,他怎麼會不對賈瑚動心呢?十幾年來一直陪在他身邊,一直對他很好,從來站在他這邊,生死都一起經歷過,爲他在背後出謀劃策……一筆筆算下來,這世上,竟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賈瑚對他更好的。
那他是因爲賈瑚對他的這份好,因爲感激所以纔會喜歡賈瑚的嗎?徒宥昊看着燭光下賈瑚那瑩潤溫和的臉,否定的搖了搖頭,相比賈瑚,韓昹陪在他身邊的時間更長,他或許比不得賈瑚聰明機智幫他許多,但也給了徒宥昊許多幫助,可徒宥昊從來沒覺得韓昹哪裡會有讓他心跳加速的感覺。不對,應該說,這世上,除了賈瑚,從來不曾有人讓徒宥昊覺得心跳驀然加快,當他靠近身邊,精緻俊秀的五官近在咫尺,甚至都能讓他激動地快要忘記了呼吸。
這世上,只有賈瑚一個人……
而他現在,就要娶妻了。
徒宥昊的雙手猛然握成了拳。
賈瑚沒有忽略這個細節,忙忙追問道:“怎麼了?你是想到什麼了?你到底哪裡不舒服,快別耽擱了,時間不多,你要有什麼話想說的趕緊說,咱們還得趕着時間送你回宮呢。”
“我沒事。”嘶啞的聲音纔出口,連徒宥昊自己都嚇了一跳,什麼時候,他的聲音變成這樣了?清了清嗓子,徒宥昊突然有點不敢看賈瑚關心的臉,“我就是想到了些事,心情有點不好,沒什麼大事,你彆着急,也不用請大夫吃藥的,我歇會兒就沒事了。”
賈瑚哪能放心:“什麼事讓你變成這樣?宮裡出事了嗎?”
徒宥昊哪裡回答得上來,腦子裡過了好幾遍最近發生的事,含含糊糊地說道:“沒事,你別擔心,就是老三那裡幺蛾子不斷,煩死個人,我心裡有數,你如今才升遷,衙門裡也忙,不用管我,我自己能應付。”
賈瑚見他不大想說的樣子,倒不好逼他,只是反覆說道:“有什麼我能做的,你一定得告訴我,我定全力以赴,不會給你拖後腿的。”徒宥昊對他遮遮掩掩隱瞞的態度,賈瑚多少有些不得勁兒,大家到底是年紀越來越大,放心越來越重,彼此間,都開始疏遠了,這擱以前,徒宥昊什麼事會瞞着他和韓昹?現在……
也是,韓昹都要成婚了,他和徒宥昊也都要議親成家,以後,大家不定還要多生疏呢,同胞兄弟成了家還常離心離德,更何況他和徒宥昊本來就是君臣有別,人家不肯對自己全拋一片心,也能理解。
賈瑚心情低落,靠在車廂上就有些懨懨的,徒宥昊見此不由大爲懊惱,賈瑚一定是想歪了,忙又補充道:“其實真沒什麼事,就是老三這不要娶妻,家世背景都很好,輪我身上怕就只是那些面上看着光鮮的人選了,他心裡得意,常往我跟前湊炫耀,好幾次我都差點沒回過去……在宮裡也沒人說話,就是想和你聊聊。”
賈瑚聽罷放下了心,原來如此,怪道徒宥昊臉色難看還不肯實話實話呢,是覺得抱怨很沒面子吧,有時候,這跟人抱怨的話,確實很難說出口。知道了徒宥昊不是打算跟自己拉開距離,賈瑚臉上又帶出了笑,勸着徒宥昊:“殿下莫急,三殿下如此囂張跋扈,皇上看在眼裡心裡不定怎麼想呢。他這般對你,也不能這麼輕饒了,二皇子那裡容不容得下他妻族背景雄厚還是兩說呢,早晚有殿下你報仇雪恨的時候。”
徒宥昊大笑起來:“我就說跟你聊是對的,要是韓昹那小子,怕就勸着我當時一拳打回去過足了癮再說!我也這般想的,我那個好二哥,別管面上多寬厚大度,背地裡手段可不小,加上淑貴妃,他們真要跟老三過不去,就老三那種衝動的性子,上套是鐵定了的,就是皇后和大皇子那裡麻煩點。”
天家無父子兄弟,揹着人徒宥昊從不叫其他皇子爲兄長弟弟,諷刺時除外。有時候賈瑚都覺得,徒宥昊更多是把韓昹和他當成了親人兄弟來相處對待的,他們雖無血緣,倒更像家人。
“皇后淑貴妃已然勢同水火,大皇子二皇子野心也越來越大,遲早有兜不住的時候,殿下你現在實力太弱,就在旁邊看着煽風點火就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穩坐釣魚臺,看他們先拼個你死我活。”賈瑚冷笑着,“三皇子的婚事是定下來了,可二皇子那邊,豈能叫這門婚事這般順利?”不定就有事要發生了,未來的三皇子妃?名聲倒好聽,可卻擺明車馬是要跟二皇子淑貴妃爲敵了,他們,承受得住淑貴妃二皇子夏家一派的報復嗎?
賈瑚可惜地直嘆:“殿下的婚事太慢了,這會兒您要開府出宮了,事情就要方便許多了……”
這會兒徒宥昊卻沒心思在這些上面,聽他提起婚事,心裡酸溜溜的,說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婚事已經在議了,至於早晚,卻不是我能說了算了。倒是你,賈將軍和夫人已經再幫你挑了吧,瞧你剛纔說的未婚妻,成親,我看你是恨不能馬上就洞房花燭了!”徒宥昊說完便恨不能時光倒流好叫他把話都收回來,瞧瞧他說的話,滿滿的一股子酸氣,醋味熏天的,這是他說出來的話嗎?還是在賈瑚跟前,丟死人了。
賈瑚卻沒想那麼多,不甚在意道:“年紀到了,總要成親的。”
徒宥昊卻不滿意這回答,追問道:“雖說如此,你以前不還說要慢慢來,怎麼這會兒卻亟不可待了?”板着張臉,不悅道,“說要議親就議親,說要訂下來就訂下來!”
賈瑚便是再遲鈍,這會兒也看出徒宥昊的不快來了,看了他好半天,才突然發覺,徒宥昊今晚上不對得緊,怎麼竟是一直抓着他的婚事不放了?
徒宥昊看到賈瑚狐疑的視線,心裡一抖,有些心虛不敢看賈瑚,可怎麼都不甘心,視線轉開了一會兒,又移回來等着賈瑚的回答。
賈瑚無奈之下,只能道:“前頭喝酒的時候就說了,我該娶親了,其餘沒什麼。至於早晚,早點娶跟晚點娶有什麼區別?早點娶我還好些,更早輕鬆呢。”
說完後賈瑚突然發現徒宥昊一下臉色就陰了,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哦”了一聲,站起來掀開簾子就跳了下去,好在馬車速度不快,賈瑚鑽出車廂來看時,他已經進了自家的馬車了。
他這是怎麼了?
賈瑚好半天迷迷糊糊的,怎麼想,都弄不明白,好好地,徒宥昊怎麼就不高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