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賈瑚果然去了顧家登門拜訪。
顧霰和徐渭是往年交,對於賈瑚這個徐渭的關門小弟子自然也是看着長大的,因着當年賈瑚拜師時還是他做的贊禮,對於賈瑚,顧霰便格外關注幾分。
十幾年來,他親眼看着這個自小聰慧的孩子沒有辜負大家的期盼,果然成長爲了一個才學俱佳,品性優秀的青年才俊,非但年紀輕輕就高中一甲,在翰林院任職也沒叫人失望,短短時日已然爬上一級,端的是年少有爲。
尤其叫顧霰滿意的是上次唐賓的事,滿城鬧得沸沸揚揚,恪郡王府擺明是容不得唐賓,賈瑚非但沒有和唐賓撇開關係,反而收留了事情起因的小廝,雖說是有些託大了,可這份義氣卻是難得。人便該有傲骨,威武不能屈,若是爲了點點威脅,爲了富貴榮華,便拋下友人,拋下情義,那便算不得人了。賈瑚能堅持幫助朋友到底,光這份義氣,就足以顧霰滿意地將女兒交給他。
他相信,以自己長輩的身份,賈瑚有情有義的性子,女兒嫁到賈家去,吃不了虧。
至於顧夫人說的怕他在外風流的事,顧霰根本沒當回事。
人不風流枉少年,賈瑚在成熟懂事,本質上還是個沒娶妻的毛頭小子,幾個年輕人湊一塊兒,熱血方剛,幹出點荒唐事來,不稀奇。就是顧霰自己當年,也不是就一直沒幹過出格的事,以後該了,也就是了。
所以賈瑚上門拜訪的時候,顧霰很是高興地接待了他,當成子侄輩親切關心問候,至於顧夫人早先的抱怨念叨,早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也許這就是男女之間的差別,對於男人來說,風流,只是身份地位能力的象徵,男人有本事風流,那就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不出格,一切好說。可對於女人來說,感情卻很重要,甚至凌駕於物質至上。男人理性,女人感性,這也造成男人通常會更容易原諒男人。
等到兩人寒暄了好一陣,顧霰問起賈瑚近況如何,賈瑚很是羞慚道:“侄兒一時糊塗,做了荒唐事,如今倒是傳的沸沸揚揚,說起來,真是羞煞人也。”
顧霰大笑着看着他:“倒是難得見你這幅心虛的模樣,想當年,你在老徐跟前,振振有詞的辯駁他講解之處有誤,老徐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你還是不肯讓步,非說自己沒錯……你說你知道自己是對的,就不認錯,現在給我道歉,怎麼,知道自己做錯了?”
賈瑚深深給了他鞠了一躬:“侄兒不懂事,做事過於衝動了,卻帶累家中聲名,叫各位關愛侄兒的長輩失望,侄兒心內,着實不安。”
顧霰想到昨兒張氏好像來府裡過,再想到顧夫人,賈瑚這番陳情爲的什麼,就很清楚了,當下笑道:“你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誰年輕時候沒做錯過事?你這個,也就是小事,無傷大雅,要說失望,那還真談不上!”回頭想到女兒,顧霰想想,笑意又收斂了,肅容道,“只是瑚兒啊,你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做事要有分寸,這個道理,不用我跟你細說吧?”
賈瑚自然是連連應是:“世伯放心,侄兒心中明白。”
到此顧霰這裡,賈瑚就算是交代過,沒事了。顧霰問起賈瑚在翰林院裡的事,知道賈瑚最近正在整理江南那塊兒的資料,突然想起了林如海,便嘆息了兩句:“你那姑父在江南也有多年了,也不知道如今怎麼樣了?現在的江南……”
日前有餘姚知府當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殺,重傷垂危,此事一出,天下震驚,追查犯案之人,主謀幫兇,竟有二十餘人之多,等問及兇殺緣由,兇手竟稱知府滅其村落上下五十餘戶,上下二百七六口人,此次犯案諸人便是僥倖得脫的倖存者,如今豁出性命,只爲報仇。
這二十餘人,有老有小,有少有幼,有男有女,個個悍不畏死。在當地鬧得太大,根本壓不下去,堂上官不敢擔此大關係,一步步上報,最終呈到御前。卻是那山村靠海,村中人下海採珠,得珍奇珍珠,引爲族中至寶供奉祠堂,祈求祖先庇佑後人,知府偶然得知,心生貪念,討要不成,心中記恨,便下令奪寶屠村。當時二十幾人,有出海採珠未歸,探親訪友違返,這才逃出生天。
今上聞知此事,大怒,衆懲知府之時,判處二十餘人民殺官斬首之刑。卻不想,旨意還未下達,江南又有多處百姓刺殺官員之事發生,雖未有官員被刺而亡,行兇者亦又被當場誅殺者,可事情太大,根本瞞不住。
再一查刺殺原因,有因爲家中技藝遭人覬覦被滅滿門的,有因爲妻女容貌迤邐而遭禍的,還有家中財帛動人心的……不一而足,卻都是被官員欺凌至無路可走,纔不得不憤而反抗。
此事一出,滿堂皆驚。江南官場如此貪腐,叫人觸目驚心。龍顏大怒之下,朝中人人自危。
江南是個好地方,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水鄉鍾靈毓秀,經濟和農業,支撐起了大半個國家。國庫裡泰半的稅收,都來自於江南。那裡人傑地靈,那裡風景如畫,那裡繁榮富饒,同時,那裡也處處驚險。
錢財動人心,在那樣富饒的地方,官與商、商與民、民與官、官與官,彼此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利益的牽扯,更叫裡面處處刀光劍影,殺人不見血,往往一個不慎,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顧霰與林如海頗有些交情,想到最近江南鬧出的事,不由得爲林如海操心。雖說簡在帝心,可卻是處在巡鹽御史這樣敏感的一個位置。鹽政,那是一國最敏感處之一,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啊。
賈瑚在翰林院整理各方資料,對於江南的事,不敢說十分清楚,也知道個大貌,那邊如今的亂象,說穿了還是與京裡有關,只要京裡安穩了,那邊再亂也亂不了多久。“姑父自來精幹,皇上對其又信任有加,世伯放心,姑父定能安然無恙的。”皇帝如今還健壯,朝廷大局盡在他手,林如海身爲他的心腹,只要皇帝手中權柄威赫,那些個大頭不要動,其餘一些跳樑小醜,以林如海才幹,不足爲慮。
顧霰何嘗不知此,只是……“遠近親疏,你姑父去外也有十多年,這麼長久的時間,我就怕上面……”對他疏遠了啊。聖恩可不僅是後宮女人的護身符,對於朝臣,尤其是處於敏感位置的重臣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果皇帝覺得林如海不值得他費心去保,那林如海就是棄子,前景堪憂啊。
對比起來,賈瑚就有信心得多:“姑父自來得皇上看重,又對皇上忠心耿耿,聖上英明,定會庇護姑父的。”而且危機未嘗就不是轉機,揚州鹽道官商勾結,利益一體,形成的利益團體龐大而又強悍,林如海上任鹽政幾年,不過勉力而爲,卻沒有撼動這些貪腐的根基,此次的事,未必不能拿來利用。賈瑚看眼顧霰,不過這些話就不用跟他說了,這位侍郎大人,崇尚君子風範,野心兩個字,在他這裡,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顧霰除了在這裡爲友人操心,旁的也想不出什麼法子,聽得賈瑚的話,嘆息着道:“只盼着一切都好纔好!”
兩人聊得越來越熱絡,管家看着笑起來:“莊子上今兒送來了一頭小鹿,正是肉最嫩的時候,賈大人莫不如留下來,也好和老爺接着聊。”
顧霰聽着很合心意,一意挽留賈瑚:“今兒就留下來吃頓便飯,回頭我們再好好說話。”
賈瑚看了眼管家,雖不很明顯,可他看過來的目光,卻顯示他是極希望他留下來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賈瑚還是從善如流的應了下來:“世伯吩咐,敢不遵從?”
不管爲什麼要他留下來,他只要待下去,總會知道原因。
果然,吃過飯沒多久,後院裡顧夫人派人來問飯菜可合客人胃口?招待不週還請見諒這些客氣話。賈瑚自是連忙表示一切都很好,非常滿意,順理成章的,後面自然是要去給顧夫人請安的。
顧夫人年歲已長,又是長輩,沒什麼可見外的,顧霰到這裡要還不知道顧夫人的打算那可就真白瞎了他侍郎大人的名頭,隨即表示要跟賈瑚同去,親自領着人到了後院正廳。
顧夫人早就在那裡等着了。
見着顧霰進來,她笑着迎上來喊了一聲:”老爺。”
顧霰背對着賈瑚,對着顧夫人皺起了眉,顧夫人撇過頭,只當沒看見,顧霰沒了辦法,只能嗯了一聲,率先在首座坐了。當着客人的面,他總不好落顧夫人的面子。
賈瑚上前給顧夫人請客:“小侄見過夫人。”
顧夫人對賈瑚很客氣:“好些日子沒見瑚哥兒,真是越來越俊秀了。來來來,到我這邊來,嘖嘖,可真羨慕張姐姐,有你這麼個好兒子,真是好福氣。”
這樣的場面話賈瑚聽了不知凡幾,忙笑道:“夫人謬讚了,小侄愧不敢領。”
顧夫人便嗔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客套。不說我家老爺是你世叔,但我和你母親也是極要好的,怎麼你反而跟我這麼客氣?!”
賈瑚當即笑道:“是我失禮了,伯孃莫怪。”
顧夫人這才滿意了,又問他如今在翰林院裡做些什麼,平日都有什麼消遣愛好,日後打算做什麼之類。賈瑚沒有一絲怠慢,俱都認認真真答道:“我如今在翰林院裡也就是幫着幾位大人整理奏摺,做些編撰奏本,修訂書籍之類的事情,雖說瑣碎些,但我本就喜好讀書,做這些覺得倒也有趣。至於以後,小子雖不才,但父母養育我到如今,總不能叫他們臉上無光,白養了我一場,總歸是要爲聖上盡心,忠於王事,盡心辦差。”
顧夫人聽着卻不很滿意,說道:“瑚哥兒是個有大志向的,張姐姐賈大人算是有福氣了,有你這麼個兒子。”頓了頓,才掩着嘴笑起來,“到底是男兒,做什麼都是滿滿雄心,我們女人啊,是比不得你們的這般大志了。”
賈瑚笑道:“伯孃緣何這般說,這世間,若無女子爲男人打點後院諸事,男人便總有三頭六臂,怕也應付不了前後內外院大小事務。論真說起來,男人在前朝能有作爲,身爲妻子,其功亦不小。”
賈瑚說的是真心話,世家大族,當家主母能當泰半個家,不止內院,便連外面諸事,男主人不在,當家主母問過,乃稀鬆平常事。如今這世道,往往只看重男子在外的奮鬥,卻忽略了女人在背後的辛勞。
顧夫人不妨他能說出這般的話,眼睛一亮,追問道:“你認爲,女子在後院操持家務,乃是有功?”不是應該的,而是值得感激敬重的?
賈瑚很是肯定的點頭道:“這是自然。女子操持家務,延綿子嗣,單隻這兩項,便是滔天之功!”
顧夫人看着他的眼神,便柔和了下來。“有你這樣的好兒子,張姐姐好福氣啊。”這是她今兒第三次說起這話了,可卻比前面兩次,都更加的真心、發自肺腑。
賈瑚便面有愧色:“我年輕不懂事,做了好些個荒唐事,叫我母親氣得不輕,着實不孝。我母親有我這般逆子,可不是什麼好福氣。”
顧夫人看着他,臉上笑容更多了幾分真心:“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母子之間,哪有什麼過不去的?你是個有分寸的,伯孃相信,你不會叫你母親失望的!”
賈瑚笑笑,不說話了。
這一天,賓主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