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牀上躺了二十多天,養傷之餘,賈瑚旁敲側擊,終於把眼前自己的處境摸個了清楚,同時對自己的身份極度不滿。
這裡果然早就不是他當年生長的隋朝亂世,正相反,此時離那個年代已經過去了幾百年,中間朝代更迭,經歷了唐宋元明四代,最後就是如今這個由顧氏家族創立的大齊——可是開國□□皇帝,竟然只是獵戶出身?!賈瑚一想到自己不得不對着這樣的皇權表示衷心,只差沒氣暈過去,至於下人說的什麼英雄不問出身壓根沒往心裡去,他只知道,一個寒門的不能再寒門的家族,竟然坐到了九五之尊的位置。撇撇嘴,賈瑚首先就對當今沒了尊敬。
其次是關於榮國府賈氏宗族。一聽說□□皇帝的出身,賈瑚就知道賈氏一族怕也不是什麼豪門大族,可是真面對時,卻依舊忍不住暗自吐血,只恨自己怎麼不乾脆死掉算了,竟還要遭這份罪。初代的寧公榮公竟然只是普通的農夫,家無富餘天地,趕上天不假年,就得面臨餓肚子的境地。他們能成爲第一批跟隨□□打天下的手下,只是因爲他們是同一村人,互相結識……
這些都是賈瑚拐着彎的跟陳媽媽探聽來的,當然,陳媽媽自然不會說得那麼直白,什麼□□天賦異稟神力驚人,未起兵前便是當地有名神射手,榮公寧公爲人友善結交四方好友在後來征戰中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後來受封賞良田千頃,舉族搬遷至金陵城內……
說得好聽,無非也就是寒門子弟一朝得權暴發了而已。
武將出身,暴發戶~怪不得規矩這麼亂呢。賈瑚整個人都萎靡了。
倒不是說世家子出身的賈瑚就厭惡寒門,認爲寒門恥辱,正相反,世家雖大多自認比寒門子弟高出一籌,但對傑出寒門子卻還是極爲拉攏,絕不會固步自封,畢竟多年來,皇權與士族就是死對頭,士族的存在大大影響了皇權的集中,多數又能爲的君王都會選擇提拔寒門子弟爲其效力,寒門子弟那麼多,光靠着世家子,拿什麼跟皇權鬥?因此雖然明面上世家與寒門水火不容,但知情的都知道,每代世家,都有提拔施恩傑出寒門子弟。且注意,這樣的範圍,僅限於寒門子弟中的出衆人物!不得不說,百年傳承世家,自有其出衆之處,不管才學氣度,規儀禮範,人脈世交,爲人處世,生活習性,從小被家族教育的士族自然與寒門話不投機地多。
只是自隋建立,隋文帝隋煬帝就致力於打壓士族,提拔寒門以穩固皇權,科舉制讓士族與寒門之間的矛盾空前激烈起來,賈瑚身爲世家子,自然不會站在寒門這邊。更不要說,賈家,實在沒讓他看出有什麼前途來。
他雖受傷出不得房門半步,可是陳媽媽和蕙芝卻是極能幹的,還有個丫頭叫青兒,耳目極光,偶爾他裝睡聽她們說着府裡的閒話,再有前面看到聽到的,很容易就明白,自己這一大房在府裡,卻是沒什麼地位的。賈代善賈母極爲偏心二房,認爲二爺賈政善讀書又孝順,比之平庸無能的賈赦號上千百倍,賈瑚雖比賈珠大上半歲,卻遠不及賈珠來的聰慧,賈珠自小喜歡讀書,被認爲繼承了賈政好讀書的性子。賈瑚貪玩,最不耐煩坐在書桌前面,很自然地就被認爲果不愧是賈赦的兒子,一看就是沒出息的——瞧這次就知道,賈代善很提早就大好,卻根本不提來看自己這嫡長孫一眼……這要不是時下注重長幼有序,賈代善也知道輕重,給長子長孫面子,只怕賈母的心都能偏到天邊去。即便如此,賈代善的偏心也是很明顯的。而就賈瑚看到的,這個賈政,似乎也認爲,自己比賈赦出色,看不起哥哥庸碌無爲。至於有沒有覺得自己哥哥不配繼承國公府,那就不知道了。
可僅止於此,賈瑚就知道,要再這樣發展下去,榮國府絕對討不了好。長者偏心,幼弟心存不滿,長兄對父母兄弟也心存怨懟,大家族的人心早就已經散了。看下人就知道,賈瑚屋裡親信多是大奶奶陪房,家生子大多都是些三等粗使丫頭,人才品貌,都屬一般——這要是真懂規矩的人家,長輩還不趕緊把身邊最出衆的人物放到嫡長孫身邊悉心照顧,也好叫自己放心?由此可知,賈代善賈母雖也關心這個長孫,卻不是最上心的,下人只看着權利最高層的臉色行事,看他們如此,對大房還不輕視幾分?這就埋下了禍根。賈瑚可以斷定,賈赦定不是像表面一樣對父母偏愛弟弟無動於衷,正相反,他是把怨恨埋進了心底,現在有賈代善賈母壓着自然無所謂,可等他們去了,賈赦頭上再沒人壓着,他能就那麼放過賈政?更叫賈瑚有新的是,賈赦似乎被自己父母的態度傷到了,自己也認爲不如弟弟,聽陳媽媽說,他出生時,賈赦還會去書房看看書,跟着世交朋友一起騎馬聚會,拓寬人脈,到如今,書房也就是他□□添香的地方,聚會亦不過是些酒肉宴席罷了。
而賈政呢,深信自己比大哥出衆,又得父母信任看重,子女亦比哥哥的出衆,偏只因晚出生了幾年就永遠摸不到榮國府的爵位,甚至將來分家時,按照時下財產分割制度,也是嫡長子的大哥能多佔家產,自己要能分個二三成已經算好了,這還得是大哥寬待纔有的——這叫他心裡怎麼好受?他就不會想,如果自家大哥沒了,那是不是這爵位就能落在我身上了?他會不會像,大哥這般紈絝,將來榮國府落在他手上,定會衰敗,只有自己,才能讓榮國府發揚光大,自己、纔是最合適接掌榮國府的人?
兄弟離心,各有算計,榮國府,根基已經開始潰爛,賈代善自詡聰明,卻對此毫無所知。賈母更是從沒意識到這一點。賈瑚可以斷定,就這樣的榮國府,撐不過他這一輩。
等着他長大去改變這一切?且不說等他長大要多少年,只要賈代善活着,向來偏心的他能看着他幫着賈赦把賈政打落泥底?只要還有偏心的賈代善還活着,一個孝字壓下來,就註定他們大房得被二房壓得死死的!
賈瑚這會兒還沒完全適應現在的身份呢,更不要說對賈氏一族有任何的歸屬感,慣來又是個心高氣傲的,哪受得以後要被二房壓制的羞辱。原先的精神頭登時散了個趕緊,躺在牀上,每日懨懨的,或出神或發愣,話都少了。
陳媽媽勸了幾次,可她是把賈瑚當成了個孩子在哄,賈瑚哪能理她,自顧自沉浸在自己世界裡哀聲嘆氣,尋思着自己以後該怎麼辦。陳媽媽無法,只能私下裡和蕙芝討論,認爲賈瑚怕是在牀上躺久了心裡膩歪,還特地託了人從外面買了些野趣的小玩具回來給賈瑚,大多是些面具玩偶之類的,賈瑚不過瞄了一眼,就再不想看了。陳媽媽蕙芝又編些有趣但明顯是騙小孩的故事來逗賈瑚,賈瑚這次比較乾脆,看她們一張嘴,直接把腦袋埋進了被窩裡,幾次下來,陳媽媽蕙芝也就不說了。沒奈何,最後陳媽媽蕙芝也只能跟上面說,是不是再請太醫過來看看,賈瑚是不是哪裡又不舒服了?
太醫很快就來了,倒是陳媽媽蕙芝驚訝了賈赦竟然也跟着一起過來了,一時忙忙又讓人沏茶伺候他坐。賈赦對太醫很客氣:“孽子不肖,一月裡竟勞煩王老走了這許多遭,實在慚愧。”
王太醫捻鬚笑笑:“我本就是太醫,診斷開方本是分內事,大爺實在可氣了。”抓過賈瑚的手細細探過脈,又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哥兒最近睡得可好?吃飯可香?”
說起這個,陳媽媽就面帶愁容:“也不知怎麼的,這些日子哥兒吃得不比前頭多,少少也就半碗飯,前頭可能吃一碗呢。有時我守夜,晚上幾次發現哥兒睡得不安穩,問他他也說沒什麼。可平日裡除了精神差點,着實看不出什麼不對來。”
賈赦濃眉一擰,視線在賈瑚身上打了個轉,問王太醫:“王老您看……”
王太醫心裡有了數,聞言安慰道:“大爺放心吧,沒什麼大事兒,只怕是這些時日哥兒一直躺在牀上不得下地,憋得狠了。等過兩日再好些,哥兒能下牀走動了,指不定就好了。”又對陳媽媽道,“可是一直在給哥兒滋補?還是停了吧,哥兒年紀小,傷又纔好,稍微滋補確實有助恢復,太過了反倒不好,虛火上升,孩子臟腑存着火氣,精神頭自然就差。”
陳媽媽慌忙答應,跌足懊惱:“看着哥兒躺在牀上,我心裡直擔心得慌,先頭太太說給哥兒燉些補品,我一時沒了章法,倒是天天給哥兒進補。我才說呢,前頭哥兒傷口還沒結痂的時候精神頭正好,怎麼現在結痂快好了,反倒精神不振了。”忙忙給賈赦請罪。
賈赦也不過給了她些臉色,倒沒怎麼罰她:“小子貪玩性子,被拘得狠了,與你有什麼相干,至於補品,就此停了吧。”一邊請王太醫開方子,“不求他快好,只稍微調養就好。”
王太醫欣然答應,由蕙芝引着去廳裡開方子去了。賈赦冷眼斜着賈瑚,哼了一聲,喝道:“珠哥兒是何等聰明伶俐乖巧懂事的孩子,你身爲哥哥,不過幾日養傷躺在牀上不得下地玩耍,倒養出這一身的毛病來。精神不旺,吃不下飯,就因爲不能出去玩?沒出息的東西!”
賈瑚眼皮子都懶得擡一下,躺在牀上,半垂眼簾,做着聽訓狀,心思卻早不知道飛到了哪裡。
賈赦益發恨鐵不成鋼,怒氣衝衝道:“總是這呆頭呆腦的模樣,怎麼就不多學學你珠弟弟,但凡你能有他半分聰明勁,我也去廟裡爲菩薩塑金身酬謝去。”
這話實在刺耳,賈瑚何曾聽過,當即止不住一股氣從腳底直升到了腦子裡,只不過還殘留着一絲理智,纔沒叫他當場發作起來。你現在的身份是他兒子,才三歲多的孩子,被說兩句就被說兩句,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被比作還不如個三歲孩子嘛,沒事、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賈瑚拼盡了全身力氣剋制着自己的怒氣,卻不知,小小身子因爲這個,都輕輕顫抖了。落在別人眼裡,又有了不同意味。
陳媽媽是奶着賈瑚長大的,真把他當了自己親生兒子來疼,本就心疼他小小年紀受了傷,此刻見了他這樣,抹着眼淚直哭道:“老爺快別這樣說哥兒,他那麼小的人兒能知道多少?都怪我們這些下人沒見識,往日裡也不知督促着哥兒讀書。便是珠哥兒聰慧,可不也是太太老爺教導着的,只是瑚哥兒身子弱,大奶奶又身懷有孕,顧不得哥兒,這才耽擱了。要是哥兒也在老爺太太跟前,定是隻有更聰明的啊~”
賈赦也是看到兒子身子發顫的,原本也不過三分的怒氣瞬間便消了,聽得陳媽媽的話,更是懊悔了自己不該口不擇言,這般被人指斥不如弟弟的話他自己聽得就不少,怎麼現在還來爲難自己兒子。就像陳媽媽說的,老爺太太慣來偏着珠哥兒,手把手教他,珠哥兒要還沒有瑚哥兒出色,那纔是咄咄怪事呢。一時便消了氣,覺得自己兒子雖不如賈珠,但也是有緣故的,又起了與兒子通病相憐的感慨,語氣就緩和了,對陳媽媽道:“你是奶奶的奶姐,做事慣來謹慎細緻,見識也不差。只是到底奶奶有孕不方便,我也不能時時指導哥兒……我記得你也是識文斷字的,平日裡便多教他認些字,等到奶奶出了月子,再由奶奶教導。”頓了頓,又厲聲對賈瑚道,“有心向學,便是無人教導也該知道自己奮進,下不得牀玩耍,正好藉此收心,多讀些書。再叫我知道你爲了不能玩耍鬧小性子頹喪,你只小心家法!”
那認真的口氣,渾不似作假。賈瑚倒有些驚訝了,下人們常說賈赦最厭惡讀書,卻不想對自己兒子的學業竟這般看重,這可不像下人口中庸碌的大爺啊,他看得倒是挺明白,還知道要求兒子上進。不過賈瑚也就驚訝了那麼一瞬,很快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裡。賈赦話裡處處拿賈瑚跟賈珠比,讓賈瑚上進,這未嘗不是他想要憑着兒子壓過二房,兄弟鬩牆啊~
賈赦說了好一通,賈瑚只聽着不吭聲,沉默頹然,賈赦本要發怒,可再看賈瑚額頭上包的白紗,最後滿清怒火也只化爲了一聲嘆息,伸出手揉了揉賈瑚的小腦袋:“你要再不上進……”又長嘆一聲,吩咐陳媽媽好好照顧賈瑚,轉身走了。
陳媽媽在門口送賈赦王太醫離開,回身見賈瑚呆愣愣出神的模樣,把他的胳膊放回了被子裡,勸道:“哥兒莫往心裡去,大爺也不是誠心罵你,他心裡也不好受呢……先睡一會兒,睡醒了,我給你講故事聽。”
賈瑚柔順地閉上眼睛,好一會兒,又聽陳媽媽悠悠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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