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期間,孟菩提得知自己的生父正是孟家老爺。
而爲何他和他阿孃要一直住在那個地方,他心中更是清楚。
對於他們這些名門大戶來說,逛青樓,一夜留情不過是很尋常的事情,可他們卻不知道他們的情在妓坊那些女子看來便是萬分珍貴萬分寶貴的。
也是由此,他明白爲何他阿孃寧願一直在孟家過那種沒有存在感,沒有任何人關心問津的日子也不願意反抗絲毫了。
因爲他阿孃的那顆心早就給了孟老爺,給了他的親生父親,給了那個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
孟菩提被孟家的人抓住,帶回孟家之後免不了遭受一番痛打。
打過之後便又被扔回了三年前的那個柴房中。
他阿孃看着滿身是傷奄奄一息的他哭得不止,抹着眼淚又不敢碰他,只得時時爲他擦去額間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
“阿孃,別哭……”稍稍恢復意識後,他也只能說這句話安慰他阿孃,“我,不疼……一點都不疼……”
而他足足被打了一個時辰,手上腿上已經沒有完整的肉色了,全部被條條血色蓋過,叫人看了便觸目驚心,連碰都不敢碰一下。
可他自己卻還在說不疼,不疼……
他阿孃更爲心疼,“我的兒,是爲娘對不起你……是爲娘沒用,讓你吃這麼多苦頭……”
在離開孟家之前,孟菩提從不是一個會逞強的人,只是心中存疑,只是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而已。
可在離開孟家的那三年間,他得知的事情太多,亦是改變了太多。
遇見過無數事情,他早就不是三年前那個逆來順受的小男孩了。該追求什麼又該捨棄什麼,他早已瞭然於胸。
“不怪阿孃,不怪任何人……阿孃在我身邊,孩兒便什麼都不求了……”
那時候的孟菩提這麼說,可在這之後不久,他阿孃便病死了。
原來在他離開孟家的那三年間,他阿孃早就染上了一身的病,不過是頂着一副行將就木之軀罷了。
他阿孃死的時候,他第一次哭了。
往日裡被孟家那些家丁那麼狠狠毒打欺負他都不會哼一聲,如今卻是哭了。孟菩提在柴房內嚎啕大哭,懇求外面的人能放他出去,至少讓他爲他阿孃下葬,至少讓他送他阿孃最後一程。
可,最後換來的卻是無視。
整整哭喊了五日,外頭的人都沒有絲毫動靜回給他,反倒還將這柴房外頭定得死死的,生怕他再跑出去鬧事。
而在第六日,他哭得再沒有力氣了,爬在地上連睜眼都是問題。
可,就是那時候孟家來人了。他們來將他阿孃的屍體擡了出去。
不,不,不要!不要動她!不要!
心底在進行着無數次的吶喊咆哮,有無數的怨恨想要發泄出來,可偏偏這副不爭氣的身子就是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
他在地上爬,企圖抓住他阿孃的衣服,可亦是徒勞罷了。
什麼都被帶走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孟老爺貓哭耗子爲他阿孃辦了一場葬禮,還對外說是他這個不孝子活生生將他自己的親阿孃給氣死了!
那時候的孟菩提什麼都反抗不了,只是躺在柴房中,不時聽見路過的家丁將他阿孃死去的事情提起一遍,又再出幾句惡言,最後居然還要稱好一番他阿孃的死去,說是孟家終於少了一個磨人的妖精,還說他們終於不需要再外人面前裝模作樣……
等等之類,全部都被如死屍一般躺着的孟菩提聽進了心中。
他出生之後除了自己的阿孃本就什麼都沒有,可現在,連他阿孃都一併被帶走了,一併被剝奪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什麼都吃不下喝不下,整日整日躺在柴房裡。
沒有人來關心他,可他還是活下來了。
一直到今時今日,他還是住在這裡,還是時不時便會被孟家的家丁找茬或是毒打一頓。哪怕只是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錯,他都要被狠狠教訓。
這些傷痛對他來說早就是習以爲常的事情。
“應該很疼吧……”聽了他的故事,桃夭緊緊鎖眉。
孟菩提卻像是在說他人的故事一樣,一點都不爲自己感到悲哀,反倒是異常平靜:“只有被打,被扔出孟家一陣,我才能獲得短暫的自由。”
說着他卻還有心情稍稍一笑:“對我來說,那短暫的自由我才能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活着。”
那晚在山洞與桃夭相遇,亦是他在孟家犯了錯被毒打,隨後被丟到後院沒人管他,他才獲得了短暫的自由。
離開孟家,離開琅城,離開這個他什麼都不曾擁有的地方。
即便是去到一片漆黑的山洞,那也好過留在這個地方。
桃夭搖搖頭,很是認真開口:“不是,我是說,你的心,應該很疼吧……”
話音一落,孟菩提十分明顯狠狠一皺眉。
心疼,心疼啊……他的心當初也是疼過的……可事到如今,究竟什麼是心疼的感覺,他已經不知道了吧。
孟菩提一下怔住,這麼多年以來,除了他阿孃還有誰會關心過他疼不疼呢?
摸爬滾打只是爲了不讓他阿孃死不瞑目,不過是想按照他阿孃的遺願好好活下去罷了。
而這麼多年來他究竟過得有多麼傷痛,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來。
可是如今,這個認識還不到一個月的小姑娘居然看透了這一點,她居然問了他,這是讓他格外吃驚的事。
“你,爲何要這麼問我?”眼眸中的震驚神色毫無掩飾便流露出來,時隔許多年再次被人問這樣的問題,再次聽見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對他來說着實是一件讓他的心緒久久不可平靜的事情。
孟菩提瞧着她,沒有移開一絲一毫的視線。
桃夭亦是注視着他,似乎很是能感同身受。
從前在天山腳下時,她因爲不爭不搶而被其餘桃花很不理解。後來爲了保命而不得不去修行妖道卻又讓其他的桃花排擠追殺,似乎從來都沒有人能真正的關心過她,她亦是從來都沒有體會過被人真誠相待的感覺。
可,又或許是性格使然吧,縱使自己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可她還是能夠抱着一顆不厭世的心情,還是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漂亮的走下去。
也是由此才能對孟菩提格外的感同身受。那種不被任何人關心在乎的感覺,她體會得尤爲深刻。
桃夭如實回答:“菩提,其實我很能理解你的。”
眨眨眼,似乎一點都不介懷自己曾經受到的那種不好的待遇,她接着說:“從前我受到過很多不待見,跟許多同伴都合不來,也因爲自己的性格得罪過很多本該很親近的人。我曉得那種感覺……即便是想要讓自己再不在乎,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孟菩提一直瞧着她,認真聽她說話。
她道:“每個人都想要將自己的傷口遮掩起來,可總是會遇見那麼一兩個不經意的瞬間將自己的傷口無情揭開,讓自己的傷疤在衆人面前暴露無遺。”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多的道理是從哪裡學來講的,可在這個人面前她就是能講出這麼多有道理的話來。
“既然做不到一點都不在乎,爲何不讓自己放寬心釋懷。總之我就是這麼想的。”桃夭說:“所以說,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一點都不差。
那種一個人孤零零的感覺往往是最煎熬的,是最讓自己變得孤僻的因素。不痛不疼嗎?怎麼可能。
那一次孟菩提安安靜靜的瞧了她很長一段時間。
桃夭對長無極說,她清楚的感覺到了這個人藏着很多的秘密亦是帶着許多傷痛,可他就是什麼都不願說。
而也正是從她看出來的那一天起,她便下定決心日後都要陪在他身邊。
若是他願意那便是最好,而若是他不願意,她便偷偷跟着他。
至少,她想將他的心病治好。
他從道士手中救下過她,她亦是想要將這份恩情原原本本的報答完。幫他解開心結,讓他不再那麼傷痛,便是桃夭那時唯一想做的事情。
而即便是到了今時今日,她還是一心向着那個叫孟菩提的人,絲毫未變。
再後來,她與孟菩提一直安安生生在孟家的柴房中待着。
或許是經過那一次不經意的談心之後兩人的感情深厚了不少,總歸自那之後孟菩提便事事都爲她考慮周到。
家丁送來的飯菜只有一份,起初他是全部都給了她,後來她曉得那只有一份之後便死活不許他給她。
沒辦法,兩人便開始分那一碗飯菜吃。
在孟家柴房的日子比她以前在天山腳下的日子還要不好受,可她卻不覺得苦,絲毫都不覺得,反倒是異常安心。
而這樣讓她感到滿足安心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便不復存在。
一日,外頭兩名家丁多喝了幾杯酒,二話不說便衝進了柴房。
好在孟菩提眼疾手快,將她藏在了柴火堆中,示意她千萬不要發出絲毫動靜。
桃夭點頭照做,可他,卻被那兩名喝醉了的家丁直直拖出了柴房,一頓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