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春天吧。石椅巖旁的桃花又開了,還是那樣粉嘟嘟水靈靈紅豔豔的。一些蜜蜂在花間飛行,叫着柔弱的“嚶嚶”聲。太陽暖洋洋地照着,風在微微地吹着。沈幽蘭那天的衣裳穿得特別單薄:下身一條毛藍的長褲,上身一件碎花點白洋漂長袖褂,兩隻衣袖是高高綰起的,露出的胳膊如兩節嫩嫩的“雪花藕”;每天捆綁奶頭的紗帶沒有了,還是硬硬的兩隻小奶就如一對乖巧的小白鼠依偎在她的胸口兩邊,她動,它也動,微微顫顫的,嘴兒就頂着薄薄的白洋漂褂,癢癢地往外拱動,像是也想出來透透新鮮空氣,也想竄到衣外看看另一個新奇世界……一隻停在花瓣上的小蜜蜂蹶着圓圓的屁股掙扎着把頭扎進了花蕊,這種掙扎是很累的,開始還是“嚶嚶”地哼着,後來就聽不到再哼的聲音了——不知它是已掙扎得筋疲力盡而需要喘息一陣,還是己在花蕊深處真的吸吮到清純的花蜜而正陶醉在辛勞的享受之中——好久好久,它又划動那幾條細細的小長腿,“嚶嚶”地叫着退出花蕊,靜靜地停在花冠上作短暫的休息,一邊將那長長的剛吸吮花蜜的蜂針(吸管)放在小腿杆上反覆揩抹,或許是那上面沾粘了太多太甜太釅的花蜜,也或許是爲了始終保持蜂針的尖銳而利於下次更好地採擷!這時候,一隻雄蜂飛來,牢牢地爬在雌蜂身上,倆蜂就“嚶嚶”地叫着纏綿,後來,就一起滾落到石椅巖上,先還是有氣無力地蠕動一下,再就是甜甜的酣睡過去。沈幽蘭用手輕輕撥動了一下那對胖胖的小生靈,心中驟然洋溢一陣從未有過的熱烈和溫馨!臉就臊熱得比巖邊的桃花還紅還嫩!
何敬民怎麼在這時間來了?他還是那樣年青、帥氣、瀟灑。她清楚記得,自從訂婚那天何敬民突然蒸發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單獨同他來往過;當時她曾想,與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斷絕了也好,免得日後在一起生活招惹痛苦。現在,他就在身邊了,開始她還是恨他,再看到他那溫情脈脈的眼睛,再看到他那傻傻地站住不動,再看到他……漸漸就不恨了,她的心就慈軟下來。也就在這時,她發現他那雙眼睛有了變化,變成了兩團燃燒的烈焰!烈焰噴射到她身上,開始將她纏繞、燒燎!她先是有些害怕,就退縮,說:“你、你、你怎麼來了?”再就是遍身綿軟,任其摟抱,任其把那隻還是那樣柔嫩的手伸進了她那沒綁紗帶的胸前……怎麼是在小店裡呢?是在小店裡面的房間裡?怎麼又在房間裡買香菸?就在她找回他買香菸的多餘鈔票時,他又摟住了她,並把手順着她腹下……
沈幽蘭掙扎一下,醒了。用手摸臉,臉火辣辣的;摸摸胸口,胸口還在突突亂跳;再摸牀上,丈夫和丹丹一個牀外一個牀裡睡得正香。“散扯什麼呢?”想着剛纔的夢,沈幽蘭就覺得有些可笑,也有幾分懊躁。
整個上午,沈幽蘭總是被晚上那個溫馨的夢境纏繞着。“無聊!”她多次想把那個夢裡的事情排解掉,但就是不行。一想到夢中的纏纏綿綿,就又喚起了她青春的美妙和活力,腦海裡也顯出幾分微微的醉意。當何敬民再來買香菸時,她的臉上仍然殘留着那時的光彩和羞澀。
“什麼好事,這樣高興?”何敬民站在窗口外,又是遞給拾元錢。
“什麼高興呀?”沈幽蘭遞香菸找錢時,裝着什麼也沒聽懂。
“不遇到好事,能有這麼高興?瞧你臉紅的!”何敬民趁機對沈幽蘭臉上瞟了一下。
“你盡鬼扯!”話剛出口,沈幽蘭又覺得這樣說不妥,就嚴肅着臉,說:“何主任,你是國家幹部呃,怎麼學會給人家看起相來了!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一天到晚累得血奔心了,能不臉紅氣粗的?”說完,要麼在店堂不是整理商架上那些並不凌亂的貨物,要麼就是用抹布揩抹着商架上其實根本就沒有灰塵的灰塵,要麼是去廚房,說早上吃過的碗筷忘了放進鍋裡泡着,等中午一塊洗涮……
何敬民知道她是在有意迴避他,就將香菸裝進衣袋,呆站了一會,悄然無聲地走了。
何敬民來買香菸,確實無形中給沈幽蘭帶來一種精神上的壓力。有他在場的時候,她所以要裝着忙這忙那,其實就是暗示何敬民不該久留在這裡,應該儘快離去。她從他第一次到店門口的神色就已看出,他來買香菸只是個藉口,他似乎有話要對她說。“真是無聊!”儘管沈幽蘭不知道何敬民想對她說什麼,但想到當年提親那天他姓何的竟莫名其妙的違約而很快就與黃玲香閃電式結了婚而使她和她的家人悲痛欲絕所產生的那種生不如死的情景,就不僅是痛恨,而且此後更是鄙視他。
“同何敬民的那段戀愛史,孤坑的人都知道,於頫也是清楚的,這來往長了,即使別人不說什麼,丈夫於頫也能不懷疑?”想到這些,沈幽蘭十分苦惱。 前幾次,每當何敬民來店裡買香菸流露出那種思思念唸的樣子,她就覺得這男人有些無聊,早已風過雨過的事,現在雙方都已有了家庭、孩子,而且孩子都已上小學、幼兒園了,還有什麼舊情可續?“準是當幹部快活飯吃多了,撐得慌,想些歪門心思了!”沈幽蘭這樣一想,就多了幾份戒備。
又是一天上午,何敬民來了。他這次不是站在窗口外叫着要買香菸,而是徑直從店門進了店堂,還是把手中一張拾元的紙幣向沈幽蘭面前抖動兩下,不喊姓名,只是溫情脈脈微帶笑意說:“還來一包。”見幽蘭接過錢,又問:“我能在這裡坐一下嗎?”說的時候,他早已把那把小竹椅挪到屁股底下。
沈幽蘭不再答話,只是遞過香菸,繼續轉身拿起抹布做着在商架、鹽池、缸蓋上揩揩抹抹的事,無意中就看見了何敬民頸下有了幾道新鮮的血痕,心中已是明白了幾分。
何敬民垂下頭,嘆口氣,用手連連摸衣袋。沈幽蘭知他找什麼,順手從商架上拿出一盒火柴拋過去。何敬民點着香菸,深深吸上一口,然後再重重吐出,一道濃濃的白色煙霧就直衝沈幽蘭的面部飄來。沈幽蘭不好迴避,只得一面裝着揩抹,一面任煙霧嗆着,淚水也就流淌出來。
何敬民見對方流淚,心中更加愛憐,就深深嘆口氣,說:“唉,仔細想想,人真活得沒有意思!”
沈幽蘭一陣驚訝,就短暫停住揩抹,說:“何主任,怎麼說這話?你還剛剛三十歲出頭,正是做人的時候呢!”說着,就去廚房泡了一杯濃茶放在櫃檯上,說:“何主任,喝點水。”
何敬民接過茶,喝了口,又嘆着氣說:“唉,我真糊塗啊!”見對方已回店堂在無事找事做,就又說:“幽蘭,你一定還在恨我。我真對不起你呀!”
沈幽蘭已聽出話中意思,急忙阻止道:“何主任,那早已是風過雨過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沈幽蘭說着,又拿起小鐵鏟,彎腰伏在鹽池上鏟着那些其實並沒融化的鹽籽。
“幽蘭,我知道你聰明,有想法也不會當我面說的。可是我一直牢牢地記在心裡呀!那次訂婚,要不是……”
彎腰鏟鹽的沈幽蘭再次打斷何敬民的話,說:“何主任,我不是說了,那些陳穀子爛米的事再提還有意義嗎?”話中已明顯帶着幾分厭煩。
何敬民似乎並沒理解,只是連連搖頭說:“不,你讓我說出來!不說出來,會把我憋死的!”就用手不斷地揪着那本來很是油順的三七分發,顯出十分痛苦,說:“當初都怪我沒有頭腦,也怪我不是人!幽蘭,現在我才知道,黃玲香是個有手腕的女人。當初要不是她那麼殷勤,我絕不會走到像今天這樣一條路的。”就停止揪扯頭髮,端起地下茶杯,狠狠地喝了一口,繼續說:“那時候,她的消息不知怎麼那樣靈通,只要我要到你那裡去,她就早早在孤峰嶺上等候着,她先是誇獎我如何如何,人又長得如何如何,再就是告訴我,你已同哪個哪個如何如何,而且關係已發展到如何如何,說我這時同你訂婚是棒打鴛鴦……她先只是勸說、挑撥,就在我正式來向你提親的那天,她又是早早在嶺頭等候,等我到的時候,她說她有要緊的事告訴我,就把我拉到石椅巖那竹林中去了,誰知進了竹林,她竟不知羞恥地主動……哎,也怪我一時糊塗……真是糊塗啊!”說着,何敬民又開始用手揪擰着自己的頭髮,樣子十分後悔。
沈幽蘭頭腦 “嗡”的一聲炸響,並出現一陣短暫的空白;等平靜下來,就喃喃自語道:“我的猜疑是對的,要不然……”
停了一會,何敬民又說:“幽蘭,我知道作爲一個男人,是不該把這些風過雨過的無聊事再說出來,但不說出來,我實在太委屈了!你不知道,她現在多猖狂呀!哪還把我這個她當初說得多好多好的人放在眼裡!幽蘭,你要笑話我,就由你笑話吧!要罵,也只好隨你罵了!反正我已錯了,已是沒辦法挽回的了!唏……”說着,竟抽泣起來。
聽到這裡,沈幽蘭長長噓了一口氣。她沒有怨恨,更沒有譏笑,何敬民同黃玲香結合得那麼突然中的蹊蹺她是能猜上一二的,只是她那時不能知道他們結合得那樣快的真正詳細過程而已!聽着何敬民這天的敘述,看着何敬民這天的後悔以及那可憐兮兮的樣子,沈幽蘭又想:“我爲什麼要恨他呢?他現在不是明白了嗎!唉,婚姻大事是馬虎不得的,稍一草率,就會釀成終身吃苦喲!”她不願見到男人的眼淚,她覺得男人流淚是沒出息的;但她不把表露出來,只是淡淡地問道:“何主任,你今天來,難道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嗎?”
“不、不,”何敬民大概也感覺到自己今天有點失態,連忙掏出手帕在眼圈上擦拭,躬身把茶杯放到窗口那桌上,說,“幽蘭,我今天來,是、是想請你幫個忙。”
聽說要幫忙,沈幽蘭平靜下來,說:“何主任你說,只要我能做到。”
何敬民就看一眼對方,說:“幽蘭,我知道你和玲香是老鄉,又是從小在一塊長大,是好朋友,醜話不瞞你說,她現在太不象話了,整夜整夜就住在店裡,名義上是說值班,實際就是公開同那個姓秦的……幽蘭,她現在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想請你勸勸她,不管怎麼說,我在公社裡大小也是個有身份的人,在外面總要做人啦!看在你倆從小就是好朋友,也看在你我往日——也算是朋友吧,我知道只有你說話,她還能聽得進去,這個忙你無論如何也得爲我幫到底。”
剛稍稍平靜的沈幽蘭驟然又緊張起來。
自從在水塘邊聽到黃玲香那些風流韻事後,她的想法又有了微妙的變化。她雖然沒有經歷過家庭一方有了外遇,而另一方受到孤悽的感受,但她畢竟是做過大隊婦女工作的,對這一類事情,她接觸過,處理過,多少也有些瞭解;她更瞭解黃玲香這個人,她從小就敢作敢爲,既然她同秦廠長已到了如此地步,可想而知,她是不會害怕何敬民的。她逞強起來,何敬民能不害怕她?在這樣的女人面前,他何敬民能不孤寂?能不苦悶?沈幽蘭這樣一想,就又覺得何敬民是成了一隻可憐的孤雁而又同情起他。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如果要是沒有那麼一段戀愛史,她或許甚至完全可以堂而皇之立刻解親自去找黃玲香,三刀兩斧頭去勸說、調解,即使是達不到應有的目的,但至少也能緩和一下她夫妻倆分居的矛盾,讓一個家庭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但現在不行,現在因爲有了那段初戀史,而那段初戀史不僅是公社領導清楚,於頫更清楚!在這種情況下介入此事,那真是白布扔進染缸裡,無法洗得清!“那不成了黃鼠狼沒打着,反惹一身騷氣嗎?”沈幽蘭想。
但她終究是心地善良,見何敬民把話說到這種份上,知道立即拒絕會讓何敬民更加痛苦;想了想,只得說:“何主任,這事也急不得的,玲香的脾氣你比我更清楚,她是屬‘順毛捋’,等有了機會,我去試試吧。”
何敬民聽了這話,感激得連連點頭,說:“那好!那好!”裝起那包拆開的香菸,走了。
事後,沈幽蘭苦惱極了。她想:“本來就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我和姓何的還有那段情況,這、這、這不是找來個葫蘆掛在自己脖頸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