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母一看桌子上的菜,瞬間樂了,菜也是周安兩口子去買的,全是些橫菜,放在飯店裡,得是好幾千塊的配製標準。有太湖裡的水產不說,澳洲龍蝦,斑節蝦,冰鮮的帶魚、黃魚也買了,還特地燉了一鍋竹蓀雞湯,給她母親補身子。
把周安母親給開心的,以前老覺得周安不靠譜,工作、找對象什麼都不靠譜,但偏偏是不靠譜的小女兒給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帶來了生機。她的男朋友小是小了點,但是個好孩子,性格好,還能做事,別看他一副吃軟飯的樣子,自理能力強着呢,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樣樣能上手,真是越看越喜歡。
這幾天,她母親也不咳嗽了,痊癒了似的,上了年紀的人,最難好的不是身體上的病,而是心理上的,心情好了,百病消除。
飯前打了周寧好幾個電話,他沒接,大家便開始開吃。崔銘生今天按時下班,領導“逼”着她下班的,有了後母做後盾,雪兒的生活起居不用她再操心,她簡直是豁出命去工作,早上只要醒了睡不着了,洗漱好後,天沒亮就能出門上班去,甚至覺得只有加倍努力工作,纔對得起後母和父親無條件的支持。
難得這個點坐在家中吃飯,吃的還是這麼好的菜,還處在如此舒適的環境裡,恍恍然不習慣。雪兒吃得最香,和家裡之前的伙食相比,這頓飯好到天上去了,她最近外公家和自己家兩頭跑,到哪都受寵愛,都有一幫人圍着,也開心的很,老人愛的是團圓,小孩子要的就是一個熱鬧。
周安照例嘰嘰喳喳的,崔銘生撥拉着碗裡的飯,提不起食慾,雪兒讓她給剝蝦,她正好可以放下碗筷不吃了。一見兒子回來,崔銘生的婆婆忙迎過去:“小寧,吃了嗎?”
“吃過了,媽。”
“要不再吃一點?”
“不用了,你們吃吧。”
“那坐下聊聊。”他母親抓住一切時間,想跟兒子多待一會。
“我先回房間,你們慢慢吃。”
作爲男人,周寧的心思沒有母親那麼細膩,但也有可能他是懂母親的想法的,只是裝作不懂罷了,他不經常這麼幹麼,崔銘生想着,拿起碗要給雪兒盛湯,不去看他。
周安在桌底下輕輕踢了她一下,她擡頭瞥了周安一眼,周安朝她使了個眼色,暗示她去看她婆婆,她微微偏頭,和她婆婆四目相對。
她婆婆的意思崔銘生理解,丈夫回來了,她好歹迎一下,她婆婆多心疼兒子,哪受得了她這般冷冰冰的。再坐下去等於如坐鍼氈,她起身往房間的方向走,周寧回來後住在書房裡,不是明上說要分開住的,而是晚上洗好澡後,他總說去書房看會書,然後就在那待上一夜。崔銘生連跟他說會話的機會都沒有,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但有一件大事還是要講的:離婚。
她沒想到後母說到做到,雷厲風行,這麼快把新房子收拾了出來。按照弟弟向她透露的消息,後母果然讓她跟周寧提議一家三口搬過去住。崔銘生想到結婚那會,周寧像蝸牛揹着殼似的,非要跟他父母捆綁到一塊,現在再跟他提這茬,他能答應嗎,況且不管他答不答應,崔銘生自己對提這事的牴觸心理就非常大。
她不得不告知後母自己的真實想法,她要跟周寧離婚,不打算做任何挽留了。
在挽留這個詞前面還可以加許多的形容詞,比如“低聲下氣”“徒勞無功”“卑躬屈膝”等等,反正都是吃力不討好還會讓自己難堪的意思。
後母看崔銘生說的是心裡話,也無比坦誠:“周寧那孩子,說實話我們對他了解不多,你倆自由戀愛,打算結婚了才告訴我們,我們倆看那孩子各方面條件都挺好,就也挺喜歡的。現在看看,我跟你爸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當初應該多瞭解瞭解他,在你們出現問題時,我們是過來人,也能給你點建議。哎,如今說這些都晚了,你爸嘴上說支持你的決定,但做父母的,勸和不勸離,不是原則性的問題,你......”
後母說着說着,抹起了眼淚:“可話說回來,我自己一個離過婚的女人,能給你什麼好的建議。”
善良的人總在自己身上找問題,她後母無比自責,想必她父親也是的。
崔銘生念及父母的感受,心裡堵的慌,一顆心焦慮到激烈地跳。半躺在房間的牀上發愣,和房間相對的書房裡靜悄悄的,客廳裡的晚飯還沒結束,在時不時傳過來的說笑聲中,他們無聲的對峙顯得格外不正常。
她到底是理智的,不管是生活,還是工作的經歷讓她明白,越是難開口的事,越是不可迴避,越要直面,掙扎着爬起來,不自覺地理了理衣服,重新梳了頭髮,頭髮梳到一半時五臟六腑一涼,他們的關係已經生分到這般地步了。
周寧正陷在書房的沙發椅裡,雙手交叉擺在腦後,一隻腳抵在書桌上,整個人呈相當放鬆的狀態。見崔銘生出現在房門口,他主動道:“你的甲狀腺好點了嗎?”
崔銘生一愣,把哽咽嚥進了喉嚨:“在吃着藥。”
“你多注意休息,我知道你在工作中很要強,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說呢?”
崔銘生聽不出這是在關心她,還是在諷刺她對工作的態度。
“我今天去看了一位老師,高中時的班主任,他退休後跟女兒一家到無錫去住了,我坐火車來回,折騰了一天。”他像在解釋今天失蹤的原因,但誰在乎呢,他們好的時候,崔銘生也從來沒盤問過他的行蹤,給了他想有多少就有多少的自由,不過他可能把從前都忘了。
“我這人讀書時成績算不上好,但這位老師一直待我挺好的,他今年年初體檢查出了癌症。”
他停住了話語,停的時間過長,崔銘生只得“噢”了一聲。
“你能體會到我的心情嗎?”周寧問道。
崔銘生低垂頭,不說話,那他考慮過她的心情嗎。
她仍舊站着,綠底小白花的雪紡碎花連衣裙微微擺動,在周寧的印象裡,一到夏天,崔銘生就愛穿各種花色的長款連衣裙,那時他們的夏天五彩斑斕。或許因爲身體不好吧,她今天的臉色極差,蠟黃,身板瘦弱,倚在門框上,有種特別的無助感。
周寧看她不吭聲,想她是感受不到他此刻的想法的,他非常害怕她的病演變成重病,非常怕。這種情緒在身體裡真實而囂張地擴散,他曾以爲對她毫無感情了,但這次回來後,通過對她的觀察,大概多少又帶着點新鮮感吧,腦海裡竟蹦出一個對她的新的認識:她不過是一個努力想要靠工作來證明人生價值的姑娘,又做錯了什麼了呢。
除了最近難得的把雪兒送到自己孃家,她每天天不亮就起牀,簡單梳洗,給孩子做早飯,送孩子上學,然後再去上班,晚上回來再累,雪兒纏着她,她都不會、也不能發脾氣。孩子睡了後,自己有工作的話,還要繼續完成,幾乎沒有任何的娛樂活動,活得像被條條框框規定好的excel表格。
還有他的丈人既當爹又當媽把女兒撫養成人,供崔銘生讀書,讓她接受跟他一樣的高等教育,然後把女兒嫁給他,爲他家生了個孩子,他有什麼理由去苛責她,苛責她的家庭呢。
周寧之前對崔銘生的固有印象是“冷漠”,可這兩天和父母談了談,他母親雖沒對這個兒媳婦做出過高的評價,但也沒說她哪不好,另外說了一句:“她挺辛苦的,你要多關心關心。”
倒是他父親指出了崔銘生許多毛病,嫌她不管孩子,嫌她夜裡不回家,嫌她不做飯,周寧清楚父親是“老思想”,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不能聽,他明白他是家中唯一的“天平”,要是他對崔銘生的態度“缺斤短兩”,一味偏向父母,他們的小家庭就真的毀了。
他不是不懂如何平衡父母和妻子兩者間的關係,而是懶,懶得去想,懶得去做,懶得去管。真去想了,他算是真真切切地深刻領會到了崔銘生的不容易,父母的叨叨他聽着都煩,何況是作爲兒媳婦的崔銘生。
要是他,他在這個家裡也笑不出來。
崔銘生纔是籠子裡的鳥,連飛走的機會都沒有。
爲什麼她要獨自承受這些,就只因爲她是媽媽嗎。
周寧並非無情無義,他是一個被父母寵壞了,泡在蜜罐里長大的男人罷了。
他今天去看的老師,和他多年沒見過了,一見上面,他一剎那間差點淚崩,老師已經老成那個樣子了,可仔細一想,自己也三十多歲了,老師能不老麼。去時也沒帶什麼東西,買了點水果,給了紅包,老師沒收,但老師分外感動,堅持把他送到車上:“小寧,你真是一個好人,你一定是個好丈夫和好爸爸。”
他再度被敲了一次警鐘,他還是丈夫和爸爸,之前堅持做的,原來只是他自己。
“我不該對爸媽說那樣的話,晚上我陪你回去,我想當面向他們道歉,家裡沒酒了,待會我們去買幾瓶,帶過去。”周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