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媽媽。
阿衡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幾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來。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爺爺。他問過她許多問題,阿衡緊張得每每語無倫次,直至精神矍鑠的老人皺起濃眉。
“我和學校那邊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學,有什麼不懂的問他。”
清晨,阿衡再次見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書,只不過車換了一輛。
思莞坐在副駕駛座上,阿衡坐在與思莞同側的後方。
阿衡從小到大,第一次來到北方,對一切自然是新奇的。過度熙攘的人羣,帶着濃重生活氣息的俏皮京話,高聳整齊的樓層,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風情,卻又如此奇妙地水□溶着。
“思莞,前面堵車堵得厲害。”文質彬彬的李秘書扭臉對着思莞微笑,帶着詢問的語氣。
“這裡離學校很近,我和溫衡先下車吧,李叔叔?“思莞沉吟半晌,看着堵在路口已經接近二十分鐘的長龍,有禮貌地笑答。
阿衡揹着書包,跟在思莞身後,不遠不近,恰恰一臂之距。
許久之後,若是沒有言希在身旁,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總是一臂之距,顯得有些拘謹。思莞起先不注意,後來發現,一羣朋友,唯有對他,才如此,繞是少年紳士風度,也不禁煩悶起來。
“丫頭,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如是把手輕輕擱在阿衡的頭頂半開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溫和坦誠作答。
正是因爲是哥哥,才清楚地記得他不喜歡她靠近他的。
這樣謹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會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爲了思爾一而再地放棄阿衡。
思莞選了小路,穿過一條彎彎窄窄的弄堂,阿衡低頭,默默地記路,直至走向街角的十字出口,直至望見滿眼忙碌的人羣。
命運之所以強大,在於它可以站在終點看你爲它沿途設下的偶遇驚豔,而那些偶遇,雖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讚它的無可取代,但回首看來,卻又是那樣自然而理所當然的存在,好像拼圖上細微得近乎忽略的一塊,終究存在了纔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言希時,她的男孩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羣老人中間,專心致志地低頭啜着粗瓷碗盛着的乳白色豆汁,修長白皙的指扶着碗的邊沿,在陽光下閃着淡淡紫色的黑髮柔軟地沿着額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側顏,只露出高聳秀氣的鼻樑,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翹的細發,深藍校服外套第一顆鈕釦旁的亂線,他的面容卻完全是一片空白。
當時,七點五十八分。
“阿希,快遲了,你快一點!”思莞習慣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長腿不停步地向前跨去。
阿衡不眨眼地默默看着那個少年,看着他懶散地對着思莞的方向揚了揚纖細的指,卻始終未擡起頭。
阿希。
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看着少年髮絲上不小心掃到的豆漬,阿衡淡淡微笑,輕輕從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放在了積了一層陳垢的木桌上,而後,離去。
阿衡在以前的家中時,寵慣了在在,明明只大了兩歲,卻頗有了些“長姐如母”的意味,總是把飯和藥一口口喂到在在口中,耐心打理完,自己才肯吃飯。
後來,eve看着阿衡把言希寵成無法無天,拿着手榴彈就敢炸飛機的囂張德性,撞死的心日益膨脹。
“言希,你丫就可勁兒鬧騰吧,早晚主把你小丫的收回去!”
言希狠狠地踹了eve一腳,然後用星星眼可憐巴巴地看着阿衡。
“他敢。”阿衡淡淡看了天空一眼,溫和開口。
“你說你一小丫頭,年紀屁點兒,母性荷爾蒙怎麼這麼旺盛?”eve從地上爬起來捶胸頓足,幾欲吐血。
“習慣了。”阿衡微笑,拂去言希肩頭的雪花,淡淡開口。
“這麼說,言希不是第一個你這麼縱容的主兒?”eve瞟了言希一眼,一掃鬱悶,笑得不懷好意,露出白晃晃的牙,
“不是。”阿衡嗓音溫和,糯糯的,全無b市人語調的尖銳。
於是,言希開始糾結,八爪章魚一般地掛在阿衡身上撒嬌,不停地問“阿衡怎麼可以對別人像對我一樣好,我爲什麼不是第一個?”
阿衡閉了嘴,終究是不肯再開口的。
爲什麼呢,爲什麼不是第一個,卻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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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在水鄉小鎮時,阿衡除了弟弟雲在,還有許多一起青梅竹馬捉魚嬉水長大的玩伴,只是沒升到高中,都紛紛離開了家鄉,到北方一些繁華的都市尋夢,臨行時無一例外,她們抱住她,對她說——“阿衡阿衡,離開你會很捨不得,我們一定要每天都給對方寫信。”可從最初的互通信件至完全失去聯絡,也不過是幾個月的時光而已。只是爲難了阿衡,每日抽出許多時間寫信,可卻只能對着查無此人的信堆發愁。
阿衡要上的學校,是初中和高中連在一起的b市名校,就讀的學生要麼成績優異,要麼有錢,要麼有權,三者至少佔一項。
思莞把阿衡託付給溫老早已安排好的教務處的陳主任,便匆匆離去。聽着戴眼鏡的謝頂主任話中稱讚的語氣,思莞想必也是各項都極出挑的學生。陳主任對溫家的權勢自然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最好的班級三班。
而阿衡站在三班門口時,有些遲疑,攥着書包的手汗津津的,聽到教室中不高不低的授課聲,尷尬地轉身,想從後門走進去,轉身時,卻感覺一陣風衝來,隨即,天旋地轉,結結實實撞在了輕輕掩住的門,摔了個七葷八素。
“靠!***,怎麼有人堵在門口!”瞬間,教室靜得只能聽到一聲洪亮粗口的迴音。
阿衡頭昏眼花,被那一聲“靠”吼得魂魄俱散,因衝力撞到的疼痛反倒靠後站了。
好像蹭出血了。阿衡看着手心滲出的血痕,終於有了真實感,仰起頭時,卻看到了對方呲着八顆大白牙的血盆大口,不禁驚悚。
而本來凝固的空氣開始和緩,傳來震耳的爆笑,大膽的甚至開始起鬨——“大姨媽,年紀大了,保重身體!”
那人揉着一頭黑色亂髮,回頭怒罵“滾你孃的!你才大姨媽!你們全家都大姨媽!!!”
“辛達夷!!!”講臺上的年輕女老師臉漲得像番茄,氣得直哆嗦。
“啊,是林老師,對不起哈,我錯了,您別生氣,您長得這麼漂亮,配着豬腰子的臉色兒多不搭調,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臉,半是調侃半是挖苦。
“你!!!你給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個軍禮,露出白滲滲的牙,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面前。
阿衡愣神,隨即開始冒冷汗。
“愣什麼呢!”少年咧開嘴,攥住阿衡的腕,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而後,阿衡在來不及自我介紹的情況下,莫名其妙渾渾噩噩便融入了新的班級。
南方的轉學生,長得一般清秀,家裡有點關係,知道這些,也就夠了。大家拼命擠進三班,就是爲了考上名牌大學,有那閒心管別人的祖宗十八代,還不如多做兩道題。
然而,有些孽緣終究還是埋下了。
辛達夷,也就是eve,在之後長達十年的時光中,不定期抽風兼悲憤交加,揉着一頭亂髮,手指顫抖地指着阿衡言希,恨不得吐出一缸血——“我eve活了小半輩子哈,交過的朋友如過江之鯽黃河鯉魚,怎麼就偏偏碰到你們這兩個費治的?!”
阿衡微笑,眉眼溫柔——“是嗎?“
言希冷笑,脣角微挑——“護舒寶,可真是難爲你了?!”
eve怒——“言希你丫不準叫老子護舒寶!!!”
言希睜大鳳眼,眼波清澈流轉,半倚在阿衡身上,天真爛漫——“那月月寶好不好?”
eve淚流滿面——“有差別嗎?”
阿衡思索片刻,認真回答——“月月寶沒有護舒寶好用。”
eve口吐白沫。
對eve而言,阿衡言希在一起是絕對能讓他短壽五十年的主兒,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讓他短壽一百年。所以,每每衆人痛呼“倆小丫的,誰要是再管他們,出門我丫的讓豆腐磕傻!”,eve卻誓牽紅線,即使做地下黨任敵方蹂躪也在所不惜,被一幫朋友連踢帶打,直罵“受虐狂”,eve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們這幫兔崽子不要以爲咱容易,要不是爲了多活五十年,老子寧願天天拿月月寶當尿片使也不管那一對小不要臉的!!!”
咳咳,總的來說,在名校西林流傳頗久的辛氏達夷“一撞溫衡誤終身”,基本上不是野史。
當然,阿衡和言希,自是不清楚eve的痛苦的,即便是清楚,也往往正直無比地裝作不知道。
那日之後,阿衡在班上,見人帶着三分溫和的笑,半點不惹人討厭……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半個隱形人的模樣。
巧的是,撞了她的辛達夷正巧坐在斜後方,人也不大愛說話,但貧起來絕對把人噎個半死,偏偏女生們又愛找他貧,氣得小臉紅紫各半,卻也不發火,只是拐着彎兒地把話往“言希溫思莞”上繞。
“老子什麼時候成了他倆的保姆?”少年說話爽利,帶着諷刺。
“你不是和言希溫思莞發小嗎?”探話的女孩臉憋得通紅。
阿衡吃驚,手中的原子筆在練習冊上劃出一道亂線。
“就丫的那點兒破事兒,老子說出來怕你們偶像幻滅!姐姐們,愛哪哪去哈,咱不當狗仔已經很多年。”少年不給面子,邊揮手趕人邊翻白眼。
阿衡想起潑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撲哧笑了出來。
“姐姐,您這又是樂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着前面微微抖動的背。
“沒事。”阿衡小聲開口,聲音糯糯的。
“這姑娘聲音怎麼聽着這麼彆扭呢?”辛達夷小聲嘀咕。
阿衡淡淡一哂,閉了口,繼續算題。
“呀!老子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少年像是想起了什麼,拍了亂糟糟的腦門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後拿起鉛筆,輕輕戳了戳女孩“你姓什麼?”
“溫衡,我。”阿衡轉身,靜靜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口音依舊奇怪,卻帶了些別的意味。
“果然姓溫。”辛達夷不知怎地,想起另一個女孩,聲音竟冷了八度,慢慢,拿着鉛筆的手鬆了下來。
那個時候,《藍色生死戀》正是紅火時。辛達夷在思爾被趕出溫家後總是想,自己雖做不成俊熙,但做泰錫總該不算難事。可沒人告訴他,當恩熙還是恩熙,芯愛卻不再是芯愛,他要拿滿腔的憤恨和怨氣對準誰?
辛達夷自幼雖魯莽,做事不計後果,可卻從不屑做那些排擠別人的小人行徑,就算是爲了思爾要破例,也斷然不會朝一個老實巴交土裡土氣連話都說不囫圇的小姑娘撒氣,是男人,總得顧及自己的面子,不然在言希那廝面前他辛大爺可擡不起頭做人!!!
辛達夷心煩,憋了一肚子火,把書摔得梆梆作響,阿衡心中隱約覺得同她有關,聽着清晰的粗魯的響聲,心中竟奇異地變得平靜,眉梢依舊是遠山般溫和的線,卻帶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學時,司機小劉照例在附近的停車場等着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個年級,放學晚一些。
思莞出來時,照例揹着書包,紳士禮貌,波瀾不驚的模樣朝車走來。可驀地,少年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可置信地朝着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聲,眸中瞬間積聚了波瀾——“爾爾!”
阿衡心口發緊,搖開車窗,看到一個瘦弱的長髮女孩愣在石柱旁的側影,聽到思莞的喊聲,女孩卻決絕轉身,離開。
而那時,阿衡還不曾想過,一聲“爾爾”究竟代表什麼,心裡只是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好像時刻追尋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卻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一般。
“爾爾,不走,不行嗎?”空蕩蕩的停車場,清晰而包裹着絲絲痛意的聲音,沒有風度,沒有禮貌。思莞修長的指緩緩蜷縮,冰藍色的襯衫貼在皮膚上,衣角被攥得有些變形,那般委屈鬱結於心,象個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