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司機小吳說完,汪益鶴上了車,門還沒關好就說:“快,去長壩鄉,越快越好!”
儘管汪益鶴還不瞭解事情發生的詳細經過,但是他知道,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這就是天大的事,無論鄉村幹部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都沒有任何理由,政治和影響可不聽什麼理由。坐在轎車裡的汪益鶴真的心急如焚,他擔心死者家裡一時衝動把事情鬧得更大,萬一再發生什麼暴力事件,那可不得了。於是他給縣公安局局長王光明打了電話,簡單說了長壩鄉發生的事,要求王光明馬上帶人趕到長壩鄉,還指示王光明立即通知長壩鄉派出所,先把幾個打死人的嫌疑人抓起來再說。
王光明說還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怎麼能先抓人呢?汪益鶴吼了起來:“王局長,爲了平息事態,爲了不出亂子,你必須這樣做!這是裘書記的意見!”
讓汪益鶴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車子剛進村,村口已經人山人海,轎車還沒停穩,與其說汪益鶴是自己下車的,還不如說是被羣衆拖出來的。
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汪益鶴的心臟快要炸開似的,手機的響聲像哀叫,像嚎哭,他不想接這個電話,想把手機摔碎。他抓着手機的手篩糠似的抖着。可當他瞟見手機上的號碼時,他突然鎮靜了下來。
“裘書記……”
“老汪,你在哪裡?”這是裘耀和的聲音,“情況怎麼樣?”
“裘書記,我……”汪益鶴沒有說下去。
“老汪,一定要穩住局面,我馬上就到了。”裘耀和的聲音那麼沉重,“你告訴我,到底人死了沒有?”
汪益鶴點着頭,有氣無力地說:“死了,死了!”
汪益鶴從沒經歷過這樣的大事,他雖然出生在農村,雖然高中畢業未考取大學,可是他後來當了兵,提了幹,都是一帆風順的。沒有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直到轉業了,都是事事順心,至於死人,他平生見到的是第一次,而且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死人,這個可怕的現實,他從沒研究過這兩個字的深刻含意。現在他才清楚,人死了,就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小的時候,聽說人死了要埋在地下,而現在人死了是要燒掉的,一個好端端的人,推進爐子裡,變成一縷青煙,這是多麼可怕而又悲慘的事啊!一陣可怕的思緒之後,他終於擡起頭,舉目四望。啊,這是什麼地方?眼前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不,豈止是陌生,個個臉上都殺氣騰騰、怒不可遏,咒罵的、喊冤的、訴苦的,還有呼天哭地的。一時間他真的有些手足無措,六神無主了。
不要說鄉幹部,連村幹部的影子都見不着,汪益鶴知道,此時此刻,他這個縣委副書記連一文錢也不值了。
汪益鶴像是被定住了,悲傷而苦澀的浪頭一個接着一個衝擊着他。在這段時間裡他好像什麼也沒想,腦子裡一片空白,甚至他以爲,說不定一時衝動的羣衆會罵他,或者對他拳腳相加。他想,如果真的是那樣,他也絕對毫無怨言,老百姓心中有氣、有怨,何況死了人!拿他出出氣,發泄發泄心頭的火,難道過分了嗎!他覺得一點也不爲過。
然而,不知道過了多久,除了那些聽不清的怨恨和分不清的哭訴,卻沒有任何人動他一根毫毛。
經過不知道多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汪益鶴擡起頭,他也不知道爲何找不到一句適當的語言,面對着黑壓壓的人羣,面對着無辜的男女老少,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шωш ¤TTκan ¤¢o
“鄉親們!”汪益鶴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僅在顫抖,而且沙啞。他彎下腰,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是在向人羣深深地鞠躬。
“裘書記來了!”不知道是誰叫了起來,無數雙眼睛穿過悲憤而擁擠的人羣,汪益鶴並沒有聽到這聲音。他的頭腦裡還在想着如何應對這場無法估量後果的打死人事件。
“老汪……”裘耀和是怎麼出現在汪益鶴身邊的,汪益鶴一點也不知道,見到裘耀和,他突然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減輕了許多,甚至覺得自己不再孤獨,不再害怕。
“裘書記啊!老百姓都說你是青天,你要給我們做主啊……”
“他就是縣委裘書記,他就是裘耀和?”
“就是他把原來以皇樸人爲首的縣委縣政府一幫分子揪出來的?”
裘耀和看了看圍得一層又一層的農民,除了悲傷的目光,更多的是氣憤。他沒有像汪益鶴那樣手足無措,目光在無數雙驚恐的臉上慢慢移動,臉上嚴峻得讓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停住了,收回目光,大聲說:“鄉親們,我就是裘耀和,我是一個失職的縣委書記,請鄉親們相信我,我一定會把這件事處理得讓你們滿意的。”
裘耀和就這樣走着,只是他的腳步比平時慢多了,往日他總是獨自一人走在衆人的前面,沒有人能夠趕上他的腳步。現在他目視前方,腳下的步子沉重而緩慢。汪益鶴跟在他的身後,奇怪的是剛纔混亂的場面,漸漸地平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裘耀和的身上。這時,眼前出現那麼多頭上戴着白色孝帽,身披白布的農民。頓時,那些悲慘的罵聲、哭聲、叫聲直衝他的耳朵,悲傷的場面讓裘耀和有些吃驚,自然他也是第一次處理如此棘手的大事。他看看這些向他哭訴的人們,哭聲震得腳下有些晃動,場面異常緊張悲涼。好像一枚炸彈,一觸即發。裘耀和突然覺得涼涼的液體從鼻翼兩旁流了下來,到嘴角時,他覺得有些苦澀。他感到自己身上有多麼重的擔子啊!羣衆的情緒亟待穩定,死者的親人等待他的安撫,縣委、縣政府的委託要他去實施。甚至想到臨上任時市委書記郭玉順對他的囑託:“搞好這麼大一個縣,不單單是經濟要上去,幹羣關係、羣衆利益……”想到這裡,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他的心臟就是不聽他的指揮,像脫了繮的野馬一樣狂奔着。
裘耀和彎下腰,這個九十度的深躬太長,太久。汪益鶴如同木偶一樣,跟着裘耀和彎下腰,哭聲更響了,不僅僅是那些身披白布的家人,全場都在嚎哭,抽泣……裘耀和終於擡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這樣一來,把在場的那麼多羣衆都弄糊塗了。
此時,章喬宣還心急火燎地在鄉政府辦公室坐等汪副書記。他連一點兒主張都沒有了,盼望着汪副書記馬上出現在現場,爲這場無法挽回的災難力挽狂瀾。除此之外,他還害怕意外的情況發生,激動氣憤的劉家人或者羣衆如果有什麼過激行動,誰也控制不了。
現場沒有見到鄉幹部,裘耀和極爲惱火。大聲命令道:“老汪,鄉里的幹部都到哪裡去了?你去——”他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憑他的感覺,汪益鶴作爲縣委副書記,他應該理解他的意圖。
汪益鶴點點頭,迅速轉過身,大步來到轎車旁,他沒有上車的意思,對司機說:“走,跟我走!”
司機小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汪副書記。意思是說車子怎麼辦。汪益鶴擺擺手,繼續往前走,正在這時,汪益鶴一擡頭,見章喬宣出現在他面前。他耷拉着腦袋,有點像霜打的茄子。
“汪書記,你……”
汪益鶴表情十分嚴峻,一邊走一邊說:“喬宣同志啊,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嗎?你把縣委、縣政府,把裘書記搞得多被動啊?”
“汪書記,我也沒想到……”他低下頭,滿臉沮喪。
“現在不說這個,走!”
章喬宣不知道汪書記要做什麼,一隻手彎曲着,希望有一根棍子,幫助他支撐着身體,他吃力地跟在汪益鶴後面。
“你趕快去,先買點黑布,做幾個黑紗,再買兩個花圈,不,買三個,我馬上就到。”汪益鶴說。
三個花圈的上聯寫着:“沉痛哀悼劉士軍同志”。下聯分別落款爲:“石楊縣委、縣政府敬輓!”“石楊縣委裘耀和敬輓!”以及“石楊縣委汪益鶴敬輓!”。
最後汪益鶴又取出自己的農行卡,來到農業銀行營業處,取出一千元錢。
汪益鶴一回頭,見章喬宣木偶樣地遠遠看着他,像是嚇傻了,汪益鶴說:“把鄉政府在家的人都叫上,跟我一起走。”
剛走了幾步汪益鶴回過頭,說:“老章,你趕快先去,跑步!”說着指指黑紗,“找到裘書記,把這個給他,告訴他,我們馬上就趕到。”
以汪益鶴爲首的一支弔唁隊伍往前走去。他們個個右臂戴上黑紗,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人人臉上都掛着悲傷,在熱氣蒸騰的高溫下,個個汗流滿面,他們擡着三個花圈,在那麼多奇怪的目光中往前走去。
章喬宣找到裘耀和,幾個身披白布的女人正跪在他面前,章喬宣看看裘耀和,正要說話,裘耀和看都沒看他一眼,擺擺手。
“裘書記啊!老百姓都說你是青天,你可要爲我們做主啊!”
“裘書記,你說,是不是血債要用血來還?”
裘耀和蹲下去,拉着兩個女人,說:“你們快起來,眼下要解決的問題是大家都必須冷靜下來,你們看天氣這麼熱。”
農民們並沒有阻止汪益鶴,也沒有爲難他們,甚至自行讓開一條道。儘管羣衆對他們還充滿敵意,儘管村民們還準備進行一次血戰,但是,當他們看到這樣一支懷着沉痛心情前來弔唁的縣鄉領導,頓時靜了下來,被眼前的真誠感動了。
汪益鶴到了裘耀和身邊,正要說話,裘耀和站了起來,司機把黑紗戴到他的右臂上。他默默地走在汪益鶴的前面。
這支弔唁隊伍默默地來到劉以鬆家,正房是三間普通的紅瓦平房,右面兩間竈屋,院牆有些破損。院內外到處圍滿了人,院門敞開着,到處掛起了白布,哭聲震天,場面悲傷而雜亂。冰冷的白色幔布在熱氣蒸騰的晚風中搖晃着,似乎向來人訴說死者靈魂的憤怒和冤屈。到了院門口,裘耀和第一個進了門,突然一個男子擋住了汪益鶴。章喬宣趕快跑過來,還沒說話,就被幾個頭戴白布的人揪住衣領,拖到一邊,推來搡去。章喬宣縮着頭,一言不發。
裘耀和是處理過大事,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然而,這樣的事擺在面前,多少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他知道,無論如何都必須穩住局面,要穩住局面,必須儘快疏散羣衆,安撫死者家人。他知道,劉士軍的屍體此刻一定就放在院子裡,村民們的情緒完全可以理解。他更清楚,劉以鬆並非是不講道理的人,他們怨恨鄉村幹部是可以理解的,他甚至覺得章喬宣捱了拳腳多少也會長點記性。
“鄉親們,請大家允許我們進院子,讓我們向不幸而去的劉士軍鞠個躬!”裘耀和的聲音悲涼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