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心叵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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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墨自言自語地呢喃道:“不曾聽聞最近有命案啊。”
顧射道:“我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陶墨汗顏道:“其實關於我朝律法,還是金師爺精通。我不過隨口胡謅罷了。”
顧射道:“將桑小土判入我府爲僕也是金師爺的主張?”
“這倒不是。”陶墨將金師爺當時告訴自己的話又複述一遍,然後才嘆氣道,“他說的雖然句句在理,但隻字未提如何判案,我也只好自己瞎想了一個。”他見顧射從剛纔至如今嘴角一直稍揚,心中納悶,“顧公子可是覺得我的方法幼稚可笑?”
顧射道:“你可曾看過小童玩泥巴?”
陶墨以爲他顧及自己的顏面,不願意正面承認纔將話題扯開,便乖乖回答道:“見過。”
“你可覺得幼稚可笑?”
陶墨道:“雖然幼稚,卻不可笑。”
“可見天下事並不是幼稚便會可笑的。有時候幼稚也會很可敬。”顧射緩緩道。
陶墨一時轉不過彎。
顧射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先用晚膳吧。”
“好。”陶墨呆呆地點頭,跟着他轉身出門,一路走向廳堂。
直到兩人落座,頭上貼着膏藥的桑小土跟在顧小甲身後幫他們上菜,他才猛然意識到剛纔顧射的言下之意竟是在稱讚自己可敬?他看着顧射沉靜的側臉,吃不準自己是自作多情會錯了意,還是顧射確有此意。
顧射突然伸筷,夾了塊肉在他的碗裡。
陶墨受寵若驚。
顧射淡淡道:“吃。”
“是。”陶墨低下頭,夾起肉卻不是一整塊吃下,而是咬一小口,配一大口飯,咬一小口配一大口飯。一頓飯下來,他竟用一塊肉吃完了一整碗飯。
顧小甲看得直想笑。
郝果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顧射放下筷子,“下棋?”
陶墨忙不迭地放下碗,連連點頭。
說起來自從那日去籠山踏青之後,便不曾再下過棋。想想那局盲棋,陶墨頭一次因爲棋局本身而勾起下棋的興趣,而不只是因爲對手是顧射。
顧小甲擺好棋盤,招呼桑小土出去。
陶墨突然轉過頭來,“你的父親安葬了嗎?”
桑小土猛然停下腳步,雙腿一屈,跪下又要磕頭。
顧小甲和郝果子連忙扯住他。
桑小土道:“大人與顧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土一定做牛做馬回報。”
陶墨尷尬道:“我只是想問問你父親是否安葬,要不要我幫忙。”
桑小土抹了眼淚,道:“多謝大人關心。村長和村民湊了些前,昨日就下葬了。”說是下葬,其實就是買了口棺材,找幾個人擡到雲林山埋了。
陶墨點點頭。
顧射突然道:“以後你便跟着陶墨吧。”
桑小土身體一顫。他倒不是不願意,而是頭一次聽這位談陽縣的大人物說話,心裡頭緊張,連忙道:“多謝顧公子,多謝陶大人。”
顧小甲一把拉他起來,道:“別在這裡擾了公子下棋的雅興。我帶你去顧府四處看看,省的以後迷了路。”
郝果子嘟囔道:“我來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麼好心?”
顧小甲似笑非笑道:“桑小土是我顧府的下人,我帶他熟悉顧府天經地義,不知道郝大人是我顧府的什麼人啊?”
郝果子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顧小甲贏下一城,心中得意,帶着桑小土介紹顧府時格外賣力。
郝果子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陶墨與顧射下棋的時候,他在顧府也只有跟着顧小甲打發時間。
三個人在顧府逛了一圈,顧小甲算算時辰差不多,才帶着他們回廳堂,正要進院門,卻剛好看到門房從裡面出來。顧小甲驚愕道:“府裡來了訪客?”
門房道:“是來尋陶大人的。”
郝果子驚喜道:“莫不是老陶回來了?”
門房道:“是旖雨公子。”
郝果子臉色頓時冷下來,“他來做什麼?”
門房道:“送東西與陶大人。”
顧小甲也皺眉,“人呢?打發走了嗎?”從上次顧射與旖雨公子對答,他就知道自家公子並不待見此人,因此怕門房不知趣,將他放進來擾了顧射雅興。
門房道:“他放下東西就走了。”
郝果子道:“東西呢?”
門房道:“已經送到陶大人手中了。”
郝果子轉身就向裡走。
顧小甲和桑小土立刻跟上。
郝果子進屋,看到東西正放在桌上,雖然沒有打開,但是看外表,應當是一件成衣。陶墨的耳根有點紅,顧射依舊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
“少爺?”他試探着問了一句。
陶墨驚了下,隨即鬆了口氣道:“你將東西收起來吧。”
郝果子應聲,正要拿回屋,就聽顧射淡然道:“不打開看看?”
郝果子看陶墨。
陶墨耳根紅得發紫,半晌才道:“打開看看也好。”
郝果子只好拆開外面的油紙,果然是一件成衣。天青色,若隱若現的雲紋,還有一條一看就價值不菲白玉扣腰帶。他偷偷看向陶墨。
陶墨張了張嘴,又偷偷瞄了眼顧射。
顧射莫測高深。
“無功不受祿,我想我明日就退回去。”陶墨道。他倒不是想討好顧射才這樣說,而是真心覺得自己與旖雨的確沒有這般的交情。當初邀請旖雨入住縣衙不過是念着相識的情分,到底是一場老鄉,在他鄉相遇是緣分。至於兩人之間的其他交集,早在他焚燒那條巾帕之時就斷得乾乾淨淨了。
顧小甲道:“這料子的質地不錯,只怕不是談陽縣能買得到的。”
啪。
落子清脆。
陶墨慌忙回神,重新將注意力放到棋盤上。只是他的目光雖然回來了,但心思依舊有些恍惚,拿着棋子的手在棋盤上晃了片刻,才窺準一個位置落了下去。
啪。
不同的清脆響聲。
陶墨怔忡擡頭,卻見顧射起身,朝裡走。
“棋……”他遲疑道。
顧射頭也不回道:“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陶墨回頭看棋局,呆呆地重複道:“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既然無心,何必流連……
刷。
郝果子翻身坐起,頭痛地按着額頭,忍不住道:“少爺。”
“嗯?”
“這八個字我聽了一晚上了。”鬧得現在即使陶墨不說這八個字,這八個字也會自動在他腦海中不斷迴旋迴旋……
陶墨道:“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郝果子道:“也許是看出少爺無心下棋?又或許……”是在指少爺對旖雨公子的態度?他愣了愣,隨即被自己的這種想法所驚住。少爺對旖雨公子是何態度又關顧射什麼事?他總不會吃醋吧?
……應當不至於吧?
陶墨聽郝果子只說了半句,就不接下去,追問道:“又或許什麼?”
郝果子拼命將剛纔的想法晃出腦袋,道:“顧射心思高深莫測,誰猜得到。”
陶墨翻身,手掌貼着耳朵,繼續煩惱地將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
郝果子道:“少爺何必這麼在乎顧射的話?他興許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陶墨沒有立即回答。
郝果子想到陶墨對顧射的心思,既想潑冷水,又不忍潑冷水,只能幽幽道:“老陶快回來了,少爺你與顧射還是莫要走得這麼近的好。”
提到老陶,陶墨的思緒終於從這八個字中鑽了出來。他對老陶的敬意並不只因爲對方處處爲自己着想,將他打點妥當,還因爲老陶在很多時候替代了父親所本該站的位置。有些話他本不必說,有些事本無須他來考慮,但是他說了,考慮了,並非因爲他是他的少爺,而是因爲這是陶墨父親臨終的遺言。
父親……
貼着陶墨臉頰的手突然溼潤。
清晨出門,空氣中浮着溼氣。
陶墨搓了搓有些發僵的雙手,目光被路邊的馬車吸引。
蓬香坐在馬車上眼睛半眯,似乎在打盹兒。
陶墨從郝果子手中接過裹着衣服的油紙包,朝他走去。
正要陷入夢鄉的蓬香被人輕輕一推,頓時一個激靈地醒過來,看到陶墨,忙揉着眼睛道:“陶,陶大人?”
郝果子沒好氣道:“你一大早在這裡做什麼?”
蓬香道:“公子讓我送大人去縣衙。”
郝果子道:“縣衙多的是馬車,不勞煩你們。”
蓬香反問道:“馬車呢?”
郝果子語窒。
昨日下了公堂,陶墨是走着來的,倒不曾駕馬車。
他狐疑地看着蓬香道:“你怎知少爺沒有駕馬車?”
蓬香道:“我只是來碰碰運氣罷了。既然陶大人真的沒有馬車,不如就讓我送你一程?”他笑眯眯地對着陶墨道。他好歹也在羣香樓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身上怎可能不沾半點胭脂氣。光是這樣一笑,已得那些小倌勾人時的七八成神韻,端的是嫵媚又柔情脈脈。
但陶墨並沒有接話,而是將手中油紙包遞給他道:“無功不受祿,你家公子之物,我完璧……”他瞟了好果子一眼。
“完璧歸趙。”郝果子大聲接道。
蓬香並不接過,而是佯作疑惑道:“莫不是陶大人穿着不合身?可是我家公子說了,陶大人的身材他是絕對不會估錯的。”
陶墨道:“這禮物太重,我受不起。”
蓬香垂頭嘆息,道:“陶大人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想當年陶大人在我家公子身上花的銀子又何止這一件衣衫。如今公子只是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而已。”他語氣放柔,“陶大人可明白公子的心思。”
“虎狼之心,誰能明白?”郝果子一想起當年之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陶墨還是推拒道:“當日之桃李與瓊瑤,都已兩清。請旖雨公子不必耿耿於懷。”
蓬香道:“陶大人何必這樣傷人心。公子雖然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他這次來談陽縣其實是想找陶大人的。”
“哈!說實話了吧?”郝果子冷笑道,“果然是嫌以前害我家少爺不夠,所以現在趕過來補送一刀。”
蓬香怒道:“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在哪裡?”郝果子道,“當初若不是你串通黃廣德,我家少爺又怎麼會淪落到這番田地?”
蓬香道:“我家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他身在羣香樓,接的是生意,是客人!難不成黃廣德捧着錢上門,他能拒絕不成?”
郝果子喉嚨一窒。
陶墨道:“我當初提過爲他贖身的。”當年他曾爲旖雨的話傷過心,動過情,但如今再說起此事卻再無半點情緒波動,只有就事論事的感嘆。
蓬香聲音頓弱,“公子也沒辦法。就算陶大人當初願意出銀子爲公子贖身,但賣身契捏在姓章的手中,他見黃廣德如老鼠見了貓,哪裡敢放我家公子離開。”
郝果子正覺有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既是如此,你家公子當初爲何不對少爺說個清楚明白?偏要若即若離地吊着他?”
蓬香道:“公子也是人,是人總有私心。他不願意與心上人分離有何不妥?”
“心上人?”郝果子嗤笑。若真是心上人,又怎麼會眼睜睜地看着他步入險境不聞不問,視若無睹?
得得得。
晨霧中,馬蹄聲與車輪滾軸聲由遠自近。
激烈的爭論聲由此一緩。
馬車破霧而出,顧小甲坐在車轅上,雙手拉着繮繩,神情慵懶。
郝果子從未像現在這般覺得他面容可愛過。
顧小甲駕着馬車在陶墨身邊停下。
馬車簾布被桑小土從裡面掀起,露出靠着狐毛毯子的顧射來。
顧射道:“上車。”
於是,蓬香便見陶墨匆匆將油紙包塞進他手中,頭也不回地上車了。
郝果子跳上車轅,坐在顧小甲身邊。
顧小甲旁若無人地駕車而去。
留下蓬香一人沾着微潮的晨霧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