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後,帳內傳出慕北陵疲倦的聲音:“大家都進來吧。”
衆將精神一振,撩起帳門魚貫而入。
帳內,慕北陵斜靠在軍塌上,臉色蒼白,豆大汗珠順着臉頰不停滑落,左手搭在地上,右手還扣在武蠻手腕上。
尹磊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原本俊俏的臉龐沒有半點血色,青絲蓬亂,汗水打溼胸前衣襟,走起路來都有些腳步虛浮。
林鉤跑到軍塌邊,見武蠻已經沉沉睡去,呼吸平穩,這才稍稍鬆了口氣,“老大,蠻子怎麼樣了?”
慕北陵擺擺手,脫力的感覺讓他已經沒力氣說話。
這還會有史以來第一次動用這麼多生力,武蠻的生命力極強,但對生力的需求就像個無底洞,每當尹磊取出一根短箭時,生力都會被他汲取大半。爲了不出任何差錯,慕北陵已經將生力催動到極致,不計後果爲他輸送,此番下來他身體已經被完全抽空,感覺不到絲毫氣力。
尹磊撐在牀弦邊緩緩坐下,足足三個時辰的精神緊繃令他很是吃不消。
伸手撩開擋在眼前的一縷髮絲,說道:“你們誰有古液,主上體內的生力已經耗盡,如果不盡快補充的話恐怕會留下後遺症。”
雷天瀑接口道:“我有,我馬上去拿。”匆匆下去。
不一會,雷天瀑去而復返,手中握着五個瓷瓶。
尹磊接過瓷瓶,替慕北陵緩緩服下。
又過好一陣,慕北陵才恢復幾分神采,在林鉤的攙扶下掙扎起身,移到軍案前坐下。
任君走上前,噗通跪地,帶着哭腔說道:“主上,屬下有過,害的兄弟們損失慘重,請主上責罰。”
慕北陵揮了揮手,示意他起身,有氣無力的說道:“此事不怪你,我們誰也沒料到高傳會有那個東西,你先去坐下。”
任君抹了把淚,退至一旁。
慕北陵沉眼掃視衆人,開口問道:“你們誰知道那東西是什麼?”
衆將面面相覷,唯獨皇甫方士和林鉤若有所思。
慕北陵瞧見二人深思模樣,道:“先生,鉤子,你們想到什麼?”
皇甫方士擡起頭,視線轉向林鉤。
林鉤道:“我以前聽家裡的老傢伙說過,十三州雖然以修武爲尊,但有的州地天生不善武道,所以就催發出各種各樣的機括暗器,用來與人抗衡,其中又以迦樓州的工匠水平最高,造出的奇門器械威力極大,有些暗器的威力甚至可比戰境強者,高傳用的那個箱子,會不會就是一種暗器?”
皇甫方士沉吟道:“林鉤說的沒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們使用的應該是一種叫暴雨梨花的暗器,此物以機括觸發,內置暗針數枚,發動時威力極大,有穿山透石之效,以尋常肉體更本不可能抵擋。不過暴雨梨花的製作很難,整個東州也只有蜀涼這等大朝纔有,西夜怎麼會有這個東西,而且數量還不少。”
慕北陵道:“會不會是武天秀從蜀涼購來,先生既說蜀涼能造出這東西,賣給其他朝國也有可能。”
皇甫方士搖頭道:“絕無可能,這等暗器就算對蜀涼來說,也是絕對機密,他們絕對不可能把暴雨梨花出售給敵國,而且據我所知要製造出一個暴雨梨花需要的工序相當繁瑣,憑西夜工匠的本事,應該沒人達到這個高度。”
慕北陵嘆口氣,道:“本來打算合全軍之力拿下壁赤,豈料傷亡如此慘重,真是……”苦笑一番,又問道:“既然知道他們用的是暴雨梨花,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皇甫方士斟酌不語。
慕北陵也不急,視線掃過堂下衆將。
忽見一黝黑將軍站起身,此人身高七尺,面若赤血,顴骨尤爲突出,斷眉鷹鉤鼻。慕北陵認得此人,此人名叫步倫,是林鉤從徽城帶來的一位下將軍,現在已經被提拔爲貪狼旗的上將。
步倫抱拳說道:“稟主上,屬下在徽城任防將時,曾遇到過從蜀涼來西夜經商的商人,後來機緣巧合下屬下救過他一命,他就認我做兄弟,我聽他講,他父親就是蜀涼的下等工匠,接觸過暴雨梨花這種暗器,據說一個梨花筒裡共能裝下一百二十枚飛針,一次齊發三十枚,用盡後需要重新填充飛針,耗時大概一個時辰左右。”
慕北陵眉眼微挑,心道:“也就是說暴雨梨花填充一次只能發射四輪飛針,然後就需要一個時辰做填充,如果能誘使對用完飛針,就意味有一個時辰的緩衝期。”轉而問道:“你說的可是屬實?”
步倫回道:“應該不錯,我那兄弟與我說的頭頭是道,不像是信口胡謅。”
慕北陵點點頭,能把飛針數量都說的如此具體,想來不會出錯。
皇甫方士看出慕北陵心中所想,說道:“主上是想誘使敵軍消耗飛針數量,然後趁一個時辰的緩衝期進攻?”
慕北陵側臉道:“先生以爲此法可行否?”
皇甫方士道:“如能這樣最好,只可惜高傳不是糊塗將領,他應該會想到這些,除非用填海戰術,不過這樣一來士兵的傷亡實在太大。”
慕北陵道:“填海戰術絕對不行,我決不能把士兵性命當做兒戲。”
皇甫方士欣慰一笑,道:“是屬下胡言了。”
衆將沉默,雖然知道暴雨梨花的短板,但想要誘使敵軍一次性用完所有飛針,確實難比登天。
此時,帳外忽傳有斥候求見。
慕北陵速命其進來,問其有何發現。
那斥候報道:“稟主上,壁赤東南面五百里處發現大批薊城軍隊,正朝這邊過來。”
慕北陵眼神陡凝,問道:“有多少人?”
斥候道:“大概在十五萬人左右,估計明日傍晚就能抵達壁赤。”
慕北陵揮手示意他下去。
趙勝起身抱拳道:“主上,末將願率人馬前去阻截。”
慕北陵斟酌片刻,看向皇甫方士。
皇甫方士搖了搖頭,凝重說道:“眼下不能分兵,今日一戰我軍損失超過四成,再分兵去阻截援軍的話,壁赤更不可能拿下。”
頓了頓,眼中忽然閃過一抹狡黠,抱扇說道:“主上可還記得昔日扶蘇關與漠北一戰,我們是如何退敵。”
慕北陵道:“自然記得,我們是……”剛說到這裡,眼中陡然亮起:“先生想用毒攻?”
不待皇甫方士回答,他接口又道:“可是現在哪裡去尋軟骨粉,這荒山野嶺,連個藥鋪都沒有。”
真要有軟骨粉,倒也不失爲一計良策,當初據守扶蘇關正是靠軟骨粉擋下漠北輪番攻勢。
然而就算要用毒攻,也講個天時地利人和,壁赤多雨,雨水會讓毒性大大減弱,且風向大多是從飛鶴山刮來,屬於東南風,也不利施毒,總不能爲了施毒,把隊伍拉到大山裡去放毒吧。
皇甫方士笑道:“我們是沒毒,不過我們有風啊。”
“風?”
慕北陵聽得雲裡霧裡,其他人也緊盯皇甫方士,靜待下文。
皇甫方士輕搖羽扇,道:“壁赤之名的由來,想必大家都清楚吧,既然西夜元祖先王能用火攻,我們爲何不可以?”
又道:“軍中雖無毒,但有火油,壁赤緊鄰飛鶴山,這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柴火,主上可連夜命人進山伐木,堆在城東南面,以火油澆在木材上,藉助東南風勢,火燒壁赤。”
慕北陵聽得連連點頭,不過一想到暴雨梨花,還是忍不住愁上心頭,畢竟就算火燒壁赤,暴雨梨花的威力還在,大軍衝鋒時免不了與其對抗。
慕北陵剛想發問,被皇甫方士擡手止住,笑道:“主上是在擔心暴雨梨花?”
自問自答:“主上可知溼的木材如果點燃,會生出何種東西?”
林鉤突然搶聲道:“煙。”
慕北陵一愣,心想:“對啊,我怎麼沒想到用煙呢,溼木材點燃會產生大量濃煙。”
大武村一到冬天時溼氣很重,各家攢下的柴火都會被溼氣浸透,每次點燃後都會冒出大量濃煙,那煙燻得人眼睛都難睜開。還記得有次在家生爐點火,火是沒點着,弄得滿屋子都是黑煙,把愣頭青武蠻嚇得以爲家裡着火,往屋裡潑了好幾桶水。
皇甫方士點頭道:“不錯,煙會阻礙敵軍的視線,今夜我們再多準備些馬糞,和木材同時燒,煙氣就會更濃,到時找一些腳力好的將士用溼布遮面,在城下佯裝攻城,優勢敵軍發射飛針,只要算準飛針用完,我軍便可發動攻勢,一舉拿下壁赤。”
慕北陵拍案叫絕,心中愁雲頓消。
當下起身叫好:“先生妙計。”
喚道雷天瀑:“命你率五千人馬,即刻進山劈材,運至壁赤東南山腳下。”
雷天瀑領命快步出帳。
慕北陵再喚任君:“命你速去軍中準備火油,運至壁赤東南山腳下。
任君領命。
再喚趙勝,道:“即刻去挑一萬腳力好,速度快的士兵,準備明日一早佯攻。”
趙勝離去。
慕北陵最後宣道:“其餘所有人就地休整,各旗主將,偏將,統領,下到各小隊鼓舞士氣,以備來日大戰。”
衆將齊喝:“末將遵命。”
是夜,淅瀝瀝的綿綿細雨終是歸於塵埃,朗月登空,刺破浮在天空的黑雲,灑下凜凜月芒。
中軍帳中,青燭油燈散發着昏暗光芒。
慕北陵靠在軍塌旁,手肘撐在牀弦,手掌託頭,淺淺入眠。
榻上,鐵塔般的身軀一動不動安靜躺着。
沒人注意到,那纏滿繃帶的身體上時而浮動起隱隱藍芒。藍芒每次閃動時,都有嫋嫋白煙從繃帶下冒起消失。如此反覆,那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忽然輕輕滑動,撐動眼皮許許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