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校場清冷蕭肅,刺目陽光投射在場中,積水淺灘折射出道道魚紋波光。
將士們的操練早以結束,各司其職,巡邏的巡邏,鑄防的鑄防,更多人三五成羣,待在營房軍帳中等待命令。
當兵便是如此,訓練休息,休息訓練,有任務一擁而上,哪怕刀山火海,也不皺眉頭。
趙勝押着五十五人走進場地,時間剛剛好,一個時辰不多不少。
慕北陵獨自站在營樓前,面沉若水,雖然還是素布麻衣,卻似千軍萬馬之洪流,令人不敢小視。
趙勝上前覆命,抱拳道:“稟主上,人已帶到,總共五十五人,有十二人拘捕被斬,其餘人皆在這裡,仲景堂的門鋪已經被屬下查封,靜候主上處置。”
慕北陵道聲“辛苦”,趙勝再拜,戰到一旁。
黑甲將士推着那些人來到營樓前,兩個鶴髮童顏的老者立在首排,身後一字排開十三位中年人,皆灰袍灰衣,長鬚垂胸,再後面則是四十個學徒打扮的年輕人,有男有女。
慕北陵掃視階下衆人,出聲問那兩老人道:“你們是仲景堂的堂主?”
右側左邊臉上有塊青痣的老人別過頭,一臉硬氣。
左側年齡稍長的老人回道:“老夫滿宣,這是我的師弟滿明,不知慕將軍爲何封我仲景堂,還隨意抓人?”
慕北陵道:“你認識我?”
年齡稍張的滿宣道:“在壁赤能調動虎豹騎的人,除了慕北陵慕將軍,老夫再難想出第二個人。”
慕北陵冷笑道:“消息倒是掌握不少,既然你知道我是慕北陵,那麼也該知道我此番做法的原因,我勸二位一句,明人不做暗事,老老實實交代最多也是做個階下囚,如果嘴硬不說的話,休怪慕某人心狠手辣。”
一個年輕人對兩個老人說這番話,看起來頗有些怪異。
滿宣道:“慕將軍,請恕老夫直言,帝師大醫官都大人和將軍之見的恩怨恐怕無人不知,不過我壁赤仲景堂向來以懸壺濟世爲己任,不涉足世俗紛爭,將軍倘若以此爲藉口強加莫須有的罪名,老夫只能接下,不過公道自在人心,將軍所爲,只有天下人評判。”
慕北陵冷哼道:“口舌之利,懸壺濟世的醫士能有閣下這般口才,真是墮了人才,我也懶得你們廢話,施家的施小姐,想必你們中間有人很熟吧,就在你們仲景堂被封不久前,施小姐已經香消玉殞,這麼說,想必你們都清楚了?”
滿宣臉色大變,身後的仲景堂人也都大驚失色,驚呼“怎麼可能。”“是啊,施小姐仁心仁德,竟然恨的心對施小姐下手。”
衆人皆竊竊私語,唯獨那滿明不動聲色。
慕北陵餘光掃到滿明身上,暗中冷笑。
滿宣漲紅着臉據理問道:“將軍,施小姐向來仁愛,將軍未來壁赤之前,施小姐常常親自體恤百姓,開善堂,施善粥,百姓對小姐感恩戴德,將軍何以下次毒手,就不怕被全城百姓唾罵?”
慕北陵瞥他一眼,有些不耐煩,這老頭的話確實煩。
慕北陵懶得回他的話,走下臺階,站到玄冥面前,負手而立。
趙勝護在其側,右手悄悄按上刀柄,他絕對不允許施淼之事再有第二次發生。
慕北陵比滿明整整高出一個腦袋,居高臨下,用下眼皮餘光盯着後者,道:“你說說,施小姐爲何會死?”
滿明梗着脖子冷道:“老夫如何知曉,似你這般不顧大意之人,殺人不過一念之間,需要何種理由?”
滿明說話時視線不自覺瞟向一步之外的趙勝,袖在衣袖中的右手微不可查抖了抖。
慕北陵不氣反笑,“照你這麼說,我若要殺你,也不需要理由?”
滿明別過頭,不言。
滿宣大急:“慕將軍,殺人不過頭點地,但我師弟何處得罪將軍,還請明示,否則冤死於此,相信全城百姓也要替師弟討個說法。”
他說的沒錯,城裡的百姓上至四姓七族的大戶人家,小到街邊餓殍,只要有求於滿明,滿明都會盡力滿足,這麼多年來積攢下的威望甚至比滿宣還要高,活脫脫是仲景堂一塊金字招牌。
慕北陵掬起雙脣,身子不動,頭許許偏向滿宣。就在這一瞬間,他分明聽見一聲極輕微的利刃脫鞘聲,周身汗毛陡豎,下意識繃緊雙腿,就欲朝後飛退。
情急而動如何比得過蓄力而發,不待他身型退去,一道冷風已經在耳旁響起,明晃晃的刀刃暴露在陽光下,反射出光芒恰好刺進慕北陵眼中。
慕北陵暗道聲不好,卻以避無可避,千鈞一髮之際調動全身生力,飛速彙集刀刃即將落下的脖頸處。
只聽“彭”的一聲,意料之中的血光迸現並未出現,滿明整個人宛如斷線風箏倒飛開去,伴隨一陣慘呼聲。
身旁,趙勝右腿還保持踢出姿勢,右腿上浮動淡淡玄武力,虎頭長刀已然出鞘,刀尖直指滿明。
“等等。”慕北陵喝止住趙勝,眼神冰寒至極,轉視滿宣:“現在知道我爲何殺他了?”
滿宣早被電光火石一幕嚇得呆滯,他如何也想不到平時溫文爾雅的師弟怎麼會做出這等糊塗事,剛纔還在腦海中盤旋的一萬條說辭頃刻間消失無影無蹤,百口莫辯。
慕北陵冷哼一聲,朝趙勝投以眼色。
趙勝會意,右手手腕猛動,挽起刀花送至滿明胸口。
卻聽滿明大喝一句“慕北陵,帝師大人不會放過你,老夫在地下等着你。”口中突然爆出牙齒崩碎聲,一口黑血噴出,刀尖未至,氣息已是萎靡大半。
又是服毒,扶蘇仲景堂的延望如此,如今壁赤仲景堂的滿明亦是如此。慕北陵心中悶氣,不知都仲景到底給了這些人什麼信念,竟然一個個不畏生死爲他賣命。
滿宣癱軟在地,看見滿明死不瞑目的睜大眼睛倒在地上時,整個人瞬間蒼老幾歲。有幾個膽大的郎中箭步衝至滿明身旁,又是掐人中又是把脈,最後都垂面搖頭,滿臉不可置信。
趙勝收力,重新站在慕北陵身後,這次離後者更近,右手死拽刀柄。
慕北陵收拾心情,命人將滿明的屍體擡到城北大街,瀑屍三日,以儆效尤,繼而朝衆人說道:“我不知道你們中間還有沒有和他一樣,也對都仲景誓死效忠,還是想奉勸各位一句,醫者仁心,朝堂權爭黨爭之事,不該你們參與,各位要是真有懸壺濟世之心,城中百姓纔是最需要你們上心之人。”
掃過衆人,見沒人出聲,繼續說道:“從即日起,壁赤仲景堂改命八方館,願意留下繼續爲城中百姓治病療傷的,我慕北陵舉雙手歡迎,不願意留下的,我也不強求,收拾好包裹,自行離去,他日若有緣再見,只要不是敵人,把酒言歡不在話下,縱然兩相爲敵,明刀明槍大幹一場,若是我慕北陵技不如人,縱死何妨,你們自己選擇吧。”
衆人面面相覷,無一人率先表態。
慕北陵長嘆口氣,將剩下的事交給趙勝處理。他清楚這些人不會全部留下,當然也不會全部離開,他想要的只是真正願意懸壺濟世之人,那些兩面三刀,牆頭草之人趁早離去纔好,免得看着心煩。
鍊鐵爐已於昨日開爐,由林鉤親自主持鑄煉梨花飛針,所以操練結束後他便扎一頭進煉爐坊。
暴雨梨花是四旗軍收穫的第一種暗器,威力之大,就連武蠻也吃了暗虧,所以煉製梨花針可謂眼下軍中一件大事。
煉爐坊就位於營樓後面,有一座兩層小樓和一個寬敞院落組成。
慕北陵推開煉爐坊大門時,迎面撲來一股灼灼熱浪,時值盛夏,就算壁赤才下過幾場雨,這般熱氣也烤的人叫苦不迭。
院子裡之前種的樹木已經被人連根拔起,鐵礦石在整個院子裡堆成小山,僅留下一個供人通行的狹窄通道,不時有士兵往屋內搬運礦石,越往裡,熱浪更強。、
慕北陵強忍不適穿過通道,赤膊士兵見他時紛紛行禮。
走進正堂大門,只見屋中央立着九丈高爐,鐵壁火門,熊熊烈火從火門中竄出,如火舌般翻炸在空氣中。屋內的擺設早已被清空,一層和二層之間的夾板也被拆開,只留下通往爐頂的一條木道,木道上有士兵不斷朝爐內投鐵礦石。火爐另一邊則安裝一天完全由泥石堆砌的凹槽,鐵水從凹槽流出,流入特製的模具內,再由人運往旁屋,可聽見道道重錘落鐵聲從旁屋傳出。
林鉤也和其他人一樣,**上半身,滿身肥肉疊成幾層掛在肚皮上,胸口尺寸簡直比那些餵奶的婦人還要驚人。
“老大,你怎麼來了?”林鉤放下手中鐵鉤,一蹦三跳過來。
慕北陵生怕他這體型再把火爐震塌下來。招招手,示意他出去說話。
重新走出房間時,不覺汗水已經打溼衣裳,“你小子可以啊,這麼短的時間就弄出這麼個大傢伙,怎麼樣,能不能煉出梨花飛針?”
對慕北陵的誇獎顯得有些赧色的林鉤撓了撓頭,拍着胸脯笑道:“這算什麼,要是再給我點時間,還能弄個比這更好的。”
慕北陵笑罵道:“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林鉤笑的更燦爛:“這東西確實簡陋了點,設施也是東拼西湊才湊齊的,梨花飛針對鐵質要求很高,到底能做到哪一步,現在還說不清楚,只能盡力試試。”
言罷頓了頓,補充一句:“要是有更好的鍊鐵爐,鐵定能成。”
慕北陵忽然覺得對這個相識已久的兄弟瞭解還不深入,以前只知道他在設防工事上有很高造詣,沒想到對熔鍊鍛造也如此在行,“你小子,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沒給我說,這麼個大傢伙都被你弄出來。”
林鉤忙道:“哪有,我有幾斤幾兩您還不知道?”擠眉弄眼,渾身肥肉亂顫。
慕北陵突兀說道:“要是把薊城拿下,你小子是不是就能大展身手了?”
林鉤眼中陡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