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枯門高立冷麪奴來形容宗人府再合適不過,森然高聳的兩扇百年寒木門,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的嚴密看守,六進六出三座白牆黑瓦平房構成宗人府的所有一切,沒有綠樹成蔭,沒有清池小築,有的只是不知枯萎多少年的老錢樹還展着光禿禿的枝丫立在院中。
繞府那一圈圍牆外,黑石壘起的箭塔就像幾尊石巨人盯着府內,巨型弓弩架在敞開的瞭望口上,箭在弦上,等待一切妄想從裡面飛遁的囚人。
存在翰林院三層木架最上面的那本《西夜朝史》中,記載了四百年來所有被關進過宗人府的王室宗親,隨便翻出一位無不是當朝響噹噹的巨擘。
宣王時的羸侯武青,一身武力修至戰王巔峰,醉酒踏破天子迎道,被打入宗人府。堯王時的武安侯武泰鼎,權謀伐術舉世罕見,勾結外寇意圖謀反,被曦王打入宗人府,還有瞿王時的安能公主,靖王時的武悠世子,無不都是有過人之處,最後在這陰森寒門中了卻一生,化作累累白骨,生不得入廟堂,死不得入祖陵。
閹人總管小春子領着慕北陵一路行至宗人府前,還沒走近大門便感到一股寒意入體,小春子下意識放緩腳步,謹慎翹首望向府內。
慕北陵伸手拍了他腦袋,笑罵道:怕什麼,又不是要把你關進去。”
把拂塵夾在腋下的小春子悻悻笑了笑,冷不丁冒出一句,“常聽人說這裡面鬧鬼,每到三更半夜時能聽到鬼叫聲,奴才一開始還不信,後來有次裝着膽子跑來隔牆聽了下,還真有那聲音呢。”
慕北陵作勢欲打,小春子趕緊縮起頭閉着眼睛,也不敢躲閃。慕北陵落到一般的手掌啪的打在他四方高帽上,揶揄道:“那些鬼啊神的就喜歡你這種細皮嫩肉的人,待會要是碰見了就把你直接丟給它,生吞啊還是活剝的咱就不管了,你說行不?”
頂着一張苦瓜臉的小春子幾乎快被嚇哭出來,噗通跪在地上求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將軍您可千萬別把小的丟在這啊,小的還想伺候您一輩子,小的,小的,給您當牛做馬,求您千萬別啊。”
慕北陵哪知道他這麼禁不住嚇,擡起腳尖捅了捅哭成淚人的閹人,嘲笑道:“沒看出來你小子這麼膽小,沒出息,行了,快起來帶路,哪那麼多廢話。”
顧不上抹眼淚的小春子連滾帶爬爬起身來,大氣也不敢出一下,生怕真被丟在這裡。
穿過第一座名爲落鳳的院落,來到通往第二間院落的拱門前,門楣上有石刻院名,書“困龍”兒子,慕北陵瞧了眼那兩個字心覺好笑,不知道是什麼人取這麼個名字,到底是想困龍入潭還是困龍昇天,二者可是一腳天一腳地啊。
院子東面坐落一件八開門的平房,平房前面只是一片空地,除了兩頭捆着黢黑鎖鏈的石獅子外,空無一物,這空地倒是大得很。石鎖獅子在東州上倒是有些說法,具體來說就是大戶人家都喜歡把這東西當做瑞獸鎮宅,然後要是哪天發現石獅子上被人捆着鎖鏈,就意味着有人想動這家主人的祖蔭,斷了他家的氣數,所以一般哪怕是死對頭的世家也不會在對方家的鎮宅瑞獸上動手,否則便是不死不休。
平房大門前的石階上孤坐一人,白衣勝雪,手肘抵在膝蓋上,雙掌拖着下巴,身旁放着一把摺疊好的象牙骨扇,慕北陵過來時白衣那人只短短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如若未見。
房門是開着的,雖然時至晌午,但屋內卻是漆黑一片,只有擺在臨門案桌上的老舊油燈還在閃着嫋嫋燭光,燈芯只剩下一小截,燈油順着燈杯流下,掛在杯弦上,淌到桌上,燭光中可見淡淡白氣繚繞,陰森至極。
幾乎嚇破膽的小春子遠遠躲在一旁,學着佛門合上豎起手掌唸叨起阿彌陀佛,慕北陵邁上臺階,與白衣男人錯身而過時停下腳步,淡淡說道:“你有機會出去。”
白衣男人如若未聞,閉眼垂簾。
慕北陵沒等到男人的接話,兀自搖頭笑了笑,邁進一尺七寸高的門檻。
始終貼身守護的武蠻這次出奇沒有跟進去,停在白衣男子半個身位旁,用腳蹭了蹭臺階上的灰塵,學着男子背對房門坐下,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白衣男子用眼角餘光瞄了他一眼,收回視線,不語。
男子另一側,空氣中突然泛起波紋,一襲緊身黑衣的姑蘇坤隨着波紋漣漪走出來,也挑了個離白衣男人半步的地方彎身坐下。
三人並做一排,魁梧,白衣,黑衣。男人呆板的臉上露出破天荒苦笑,像是在與二人說,又像呢喃自語,“要殺他的話小生不會等到現在。”
這白衣男人自然就是武越心腹中的心腹楚商羽。
武蠻面不改色道:“你有那本事?”
白皙楚商羽緘口不言。
姑蘇坤一如既往波瀾不驚。
站在臺階下的小春子顯得焦躁不安,一雙提溜小眼睛不是探向房內,那裡面不會真有鬼吧,可是將軍進去了啊,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呢。
小春子額頭上冒出冷汗,卻不記得擦拭,幾近天人交戰後還是決定站在外面,他暗地裡給了自己一個很好的理由,沒見武將軍都在外面嘛,咱不進去將軍應該不會怪吧。
走進房門的慕北陵在正堂角落裡的一張破舊老梨木椅子上看見幾日未見的武越,依然穿着那一聲明黃九蟒龍袍,袍擺上還能見到明顯血漬,不知道是他口中那個老翁孫九局的,還是別人的。
慕北陵見到武越,武越自然也看見他,平靜的眼神沒有泛起絲毫波瀾,就這樣看着慕北陵走到身旁,就像看一位陌生人。
案几上的茶壺蓋被揭開放在一旁,壺裡除了不知多少天沒倒掉的茶葉外,再無他物。慕北陵擡起袖口撣去椅子坐墊上的灰塵,彎腰坐下,說道:“近日可好?”
披頭散髮的武越悶聲不言,手中把玩着一塊沾血的玉佩。
刀頭宮字佩,大內侍衛貼身之物。
慕北陵似乎猜到龍袍男人不會開口,也不急,自顧自說道:“尚城暴動了,你那些追隨者看起來還是不肯消停,臨水和襄硯也是,不過沒有尚城鬧得厲害,讓我猜猜,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去皇北樓的黑衣人裡有虎威鏢局那位七爺吧,這次臨水暴亂是他從中作梗?要不就是倪元,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襄硯呢,姻婭在主事,這個女人不簡單,相比之下我更擔心這個女人。”
慕北陵自嘲一笑,“是不是覺得我不該怕一個女人,是笑話,說實在的,從在壁赤第一眼見到那個女人開始,我就知道她不簡單,能把大通商會做到現在這個樣子,換成是男人恐怕也不行。”
武越依然不爲所動,刀頭宮字佩已經從右手換到左手。
慕北陵舔了舔乾涸的嘴皮,納悶道:“怎麼?就不發表些感慨?你的手下看起來比你更讓我頭疼,所有人都說縉候麾下三勢,大通一勢,虎威一勢,死士一勢,現在看來說的沒錯。”
武越側頭瞄他一眼,鼻腔噴出個重重的“哼”字。
慕北陵無所謂癟癟嘴,如數家珍道:“你在扶蘇還安排有後手吧,再猜下,死士?確實是個頭疼的事,趙勝會馬上率人去扶蘇,然後殺個回馬槍進攻你的老巢,臨水這邊也有人會去擺平,要不我們打個賭,看是你的三勢厲害,還是我的十萬鐵騎厲害。”
停下轉動刀頭宮字佩,武越嘴角邊彎起抹譏諷弧度,嗓音尤爲嘶啞,“慕北陵,你真以爲你要面對的只是這些蝦兵蟹將?”
慕北陵好奇道:“不然呢?你想說南元還是夏涼?或者漠北?”
武越冷笑一聲,不言。
慕北陵盯他片刻,拋磚引玉道:“難不成是那兩個神秘的老頭,從迦樓州來的那兩位。”
武越眼皮瞬間眯起,很快又被他舒展開來,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誰告訴你的?那個被你擡上太后位置的女人,還是武天秀那個被你養在深宮中的娘?”
慕北陵捏起倒在案几上的茶壺蓋,蓋子上佈滿灰塵,顯然很久都沒被人動過,這讓他很是訝異習慣諸事品茗的男人如何聊解慰藉。
將茶壺蓋輕輕釦上茶壺,慕北陵輕笑道:“就不興他們兩個親口對我說?”
武越一臉“信你老子就是白癡的”表情,鄙夷道:“慕北陵啊慕北陵,你以爲把我囚禁在這裡,然後推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坐上王位就萬事大吉了?呵,該說你天真呢還是說你白癡呢。”
慕北陵不怒反笑,靜待下文。
武越將刀頭宮字佩揣進懷中,第一次正視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黑眸男子,嘲笑道:“你把自己看的太高,把西夜看的太小,世俗王家,凌絕帝王,還有那些千年不肯入世的神仙天門,而你,只不過是這盤棋上的最微不足道的一顆棋子而已。”
慕北陵收斂起笑容,劍眉緊蹙。
武越似乎很喜歡看他吃癟的模樣,放聲大笑,狹刀似的眉毛完全舒展開來,然後語不驚人死不休繼續說道:“四百年前東州諸侯林立,短短三十年間十八諸侯相繼死於非命,合縱成如今九國之勢,慕北陵,你覺得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武越瞪着猩紅大眼,漸入瘋狂:“我武家能坐擁西夜四百年,你真當是高高在上的元祖先王戰勇無匹?迦樓州的人在我西夜,其他國家呢?那座被稱爲最有帝王面相的蜀涼呢?沒人敢一統東州,你知道嗎?沒人敢,你以爲夏涼人攻下徽城後爲何不打王陵的主意?那可是我西夜的一個大寶藏啊,你知道爲什麼嘛,哈哈……”
打開話匣子的武越顯然不肯罷休:“姑蘇夜部,元祖先王培養的死士?哼,天大的笑話,那些所謂的族訓在他們看來狗屁不是,武天秀掏出玄德門的時候,怎麼不見夜部的人?所以說慕北陵,你脖子上架了把刀,一把鬼頭大刀,孤就在這裡看着你怎麼死。”
武越咬牙切齒擡起手做了個刀砍脖子的手勢,笑聲就像這房間一樣,陰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