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賜一句話,就等着看陳秋娘震驚、說不出話的樣子。可是他很失望啊,眼前的丫頭*歲,衣服舊得不成樣子,瘦得很,那臉也瘦得尖尖的。但是,她聽了他的話,居然依舊是撲閃着明亮的眼睛,神色淡然,沒絲毫波動。
“就這事啊?”陳秋娘一副“你大驚小怪”的神情。
“這還不是大事?我都知道了,你還不驚訝?”張賜反問,覺得這丫頭太反常。通常情況下,他這麼神機妙算的,別人不都要很震驚於他的聰明才智、體察入微的麼?
“這有啥好驚訝的?看你的手下,訓練有素的樣子,怕是抓住一隻蚊子都得分出公母來。那麼大個人,又怎麼會不查清楚呢。再說了,是不是我爹,隨便找個村人詢問就知道了。”陳秋娘反問,又認真分析給張賜聽。
是啊。她原本就沒覺得這事可瞞過張府的人,先前看那表公子、江航、老太太、六小姐,一個個都精明得很,何況這本來就讓權貴忌憚的張賜。
雖然,張賜說那句“我都知道了”,她心裡是嚇了一跳,但略一仔細想,就覺得陳全忠雖揣着個什麼秘密,但肯定不會說出來的,不然在賭坊老闆威脅他性命之時,他早就說了。所以,她真的很淡定。
陳秋娘說完,張賜頓時就鬱悶了。在她來之前,他可是一直在想象她聽到這個消息時震驚的樣子。但現在人家那個淡然,像是無關緊要似的。
“你那是不孝。你就不怕別人對你有看法?”張賜思量再三,很不死心地問。
“我敢做就敢當。我又不怕悠悠衆口,我自活得自在就是了。”陳秋娘回答。心想你張賜這些話或許可以嚇到小姑娘,可惜我從小就是不管別人看法的。
“不孝是很不好嫁人的哦。”張賜依舊不死心,連恐嚇的話都用出來了。他可記得他的姐姐們,還有汴京那羣世交的千金們,一說聽說某個行爲會不好嫁人,就緊張得不得了。
“不好嫁就不嫁唄。”陳秋娘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可怕的。過去三十年歲月,她看過太多人嘴裡說着永遠,一轉身,又對新顏淺笑,說不離不棄;也看過即便期初相愛,後來也讓歲月淡了情分,各自鬧得沸沸揚揚,最終彼此憎恨的。
“孩子氣的話。以後你就知道不能嫁人多悲慘。”張賜故意加重語氣,心想:我今天非得讓你緊張緊張。
陳秋娘挪了挪步子,很自來熟地拉了凳子坐下,捶着先前被蛇咬過的那隻腿,說:“沒吃的,沒自由,沒尊嚴,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親人受委屈受難卻毫無能力,碌碌無爲一輩子,那才叫悲慘。與這些比起來,嫁不了人算悲慘麼?二公子。”
九歲的女娃,用老成的語氣對他說話,那神色語氣分明還在說“你實在太年輕了,太紈絝子弟,太不知民間疾苦了”。張賜頓時就更加憋屈鬱悶。他很想反問“你不年輕麼,你比我大幾歲啊”,但他又覺得這樣問太**份,還會讓這丫頭笑話。
可是,爲什麼他還覺得這丫頭說的話似乎很有道理,他竟然無法反駁。張賜就那麼側躺在牀上,鬱悶得說不出話來。
陳秋娘看張賜那樣子,心裡也明白那傢伙是想看她被嚇得不輕的震驚模樣,如今沒看到,又被反駁了好幾次,心裡正鬱悶呢。
話說再厲害的公子哥,都有一顆玻璃心。從前,戴元慶就算他那幫發小裡,脾氣頂好的了,卻也不喜歡被別人反駁。何況眼前這個據說脾氣不好,年齡也還小。估計更是玻璃心中的極品,受不得半點挫折的。
陳秋娘在這一來一去的對話,算是看出他的心思來,便打破沉默,轉了話題,問:“二公子,你還有別的事吩咐麼?如果沒有的話,就請將我的戒指還給我,我要回家幹活了。”
張賜一聽,頓時明瞭自己多傻啊,這女娃是有未婚夫的,肯定不愁嫁的,怪不得人家不怕。
“你借我的人打你爹,這是不孝的行爲,你不怕你未婚夫知道,退婚麼?”張賜依舊偏執於讓陳秋娘害怕緊張,覺得自己這回是找對弱點了。
可他預期的情況沒出現,陳秋娘神情悠閒,很淡定地說:“哦,我求之不得,坐等退婚呢。那樣我還自在,還有輝煌未來。”
裝的,絕對是裝的。他記得在汴京時,趙德芳有個遠房表姐,長得不算難看,只要聽說什麼事會影響嫁人,那簡直就如臨大敵似的。再有家裡的大表姐也是事事都瞻前顧後,生怕就有損形象,讓夫家瞧不起,被退婚啥的。
裝的,絕對撞的。張賜這樣斷定,便仔細瞧了瞧陳秋娘的神色,左看右看確實看不出掩飾的痕跡。
“二公子,怎麼了?”陳秋娘看他左看右看的端詳,以爲自己沒梳妝好,或者是哪裡有什麼不對勁,自己也是四下裡看了看。
張賜卻只當她是演技好,裝得太逼真,便一笑,說:“你倒是聰明。”
“謝謝,二公子不是第一次說了。”陳秋娘覺得這莫名其妙的,怎麼又誇起她來了。這男子思維貌似很跳躍,跟他說話,得夠反應夠靈敏才行。
“我差點都讓你給騙過去了,你這演技還不錯。”張賜又接着來了這麼一句,臉上是得意的神色。
陳秋娘一聽,頓時明瞭那傢伙還沒從之前的事情裡糾結出來,還在執着於他的判斷。便無奈地說:“我從沒騙過二公子,你這話可是冤枉了。”
張賜斜睨她一眼,一臉不相信地說:“你心裡早就在祈禱我不要告訴你未婚夫,把諸天神魔都拜了個遍,讓他們保佑你千萬要嫁出去吧!”
“二公子,你真誤會了。我與你說話,可句句都是發自肺腑,出於本心的。”陳秋娘很認真地說,心想這人真是公子哥執拗、孩子氣的執着,非得要她露怯,他才能滿足吧。
張賜瞧她一眼,臉上卻是露出笑來,一副恍然大悟樣子,說:“我知道了。你是用這特別的方法吸引我吧。莫說你是有婚約的,就算你沒婚約,也只得是我書房裡添香的丫頭罷了。前提是,我覺得你還算長得不錯,還算有趣。”
他這話是沒說錯,就這鄉野丫頭,雖有姿色,人亦算聰敏,但張府娶妻的規矩下,她亦不過就是個通房丫環**的命。他能讓她去書房添香伴讀,算是給予她極高的寵愛了。
陳秋娘一聽,頓時掩面大笑,這男人也太自戀了吧。有好的皮囊,好的祖宗,就覺得全天下的女人都要哭着喊着爬上他的bed(這個字要和諧,你們懂的),眼巴巴地等臨幸。
陳秋娘笑了一陣,假裝無視張賜越來越陰沉的神色,語重心長地開口說:“二公子啊,你真的想多了。我人生的意義可不在此哦。”
張賜面色陰沉,長眉一挑,說:“裝,繼續裝。你這種妄圖吸引我的伎倆和手段,真太低端了。我什麼手段沒見過?你要真性情一點,衝着你去搬救兵,我還真就收了你。或者,你現在認錯、坦白,我還可以考慮收了你。怎麼樣?”
陳秋娘頓時明瞭張賜的心理:他這種條件優越的公子哥怎麼能忍受一個九歲的鄉野女娃不喜歡他,不想着嫁給他呢。而她的肺腑之言已經被這大男子主義加自戀狂的傢伙看做是吸引他主意的陰謀手段了。
她覺得好笑極了,便搖頭說:“你真的多慮了。我對取悅依附男子,靠男子討生活,沒一點的興趣。更懶得去豪門內宅跟一幫見識淺薄的老孃們兒爭來鬥去。沒尊嚴,還累得慌。我要活着,也是有尊嚴地活着。”
她說完這番話,張賜垂了眸,沉默了許久,烏髮披散在藍色被褥上,隨意的動作都是年少**。陳秋娘就坐在他牀邊的凳子上,任由帶着和暖日光的清風在屋裡流轉。
屋內沉默,周遭寧靜,便聽得柳承人在院子裡與人爭論,說話聲很小,聽不分明。陳秋娘被那聲音吸引去,就豎起耳朵妄圖聽清楚,卻也只聽到片段的詞語,什麼“景涼”“花期”“藥草”的。之後,人語漸小,再也聽不清一個字。她只當是跟景涼學術上的爭論,畢竟柳承醉心醫術,而景涼也是醫術超羣。
待她回過神來,張賜卻是挪了個姿勢,長睫毛微動,睜開眼,眸光流轉帶了輕笑,說:“秋娘,你昨天不是說要跟我談談人生,談談抱負的麼。”
陳秋娘只覺得眼前的人已不是剛纔那一位。剛纔那一位少年意氣,公子哥的執拗與偏執。而現在這樣的張賜,清雅得讓人有些醉了,連那聲音都是恰到好處,撩撥得心一顫一顫的。
“哦,那是玩笑罷了。我是鄉野丫頭,識得幾個字也是用來認個名的。”陳秋娘回答,語氣竟有些慌。這一切真不在她掌握中,她原本以爲他會在這裡多留幾天,那麼,她就親自找食材,做美妙的食物給他嚐嚐,再來說她的計劃。
“這可不像你。”張賜搖搖頭。
“我們也不過見過幾面,你怎麼知道不像我了?”陳秋娘反問。心裡還在想該如何跟他說她的抱負呢。經商在古代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是最最末等的了。
“我識人很準。”張賜語氣平靜,眼神投射過來,脣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
“人有失足,馬有失蹄。”陳秋娘反駁,頓時又覺得自己也不像自己了。過去的她斷然不會這樣來反駁,也必定不會這樣不淡定,外露情緒。她向來信奉言多必失,不到萬不得已,懶得說話。但不知道怎麼的,到了這個時空後,她就變得不像自己。也許是因爲混雜了原來陳秋娘的記憶,也許是那些苦逼的記憶逼人太甚,她太想撥亂反正,擺脫目前的困境。
她微微一失神,卻聽得張賜“嘶”了一聲。她擡眸看,只見他一臉疼痛,咬了牙,大約是剛纔換了一下姿勢,不小心扯了傷口。
“是不是扯着傷口了?我去找大夫進來。”陳秋娘關切地問。她可不想此君傷勢又有什麼反覆,到時候張家又把她立爲嫌疑犯。
他搖搖頭,好一會兒緩過來,才問:“秋娘,你說,你的抱負是什麼?”
“這——”陳秋娘覺得他問得太直接,不知道如何言簡意賅地向他說。
“你來時,也看見他們在收拾,一個時辰後,我就要回去了。”張賜低聲說,像是在暗示她時間不多,要說什麼就速度說。
“我聽江公子說了。”陳秋娘迴應一句。想着怎麼跟他說這開飯店的事,還能讓他有興趣加盟,畢竟從商可不是什麼高大上的抱負。
張賜也不言語,就那麼看着她。陳秋娘躲開他的視線,垂了眸,就聽得他吐出一口氣,似在自語又似在問她:“你真的只有九歲麼?”
“是。”陳秋娘回答,又反問,“公子也只有十四五歲麼?”
張賜呵呵笑了,溫和的口氣,說:“你倒會舉一反三了。說吧,你的抱負是什麼,我倒是想聽聽了。”
陳秋娘認真地看着他,說:“鄉野丫頭的抱負不過是吃飽穿暖。”
“你對我奶奶可沒這樣說。”張賜斜睨她一眼,冷哼一聲說,“盛世太平,吃飽喝足。這抱負夠大啊。”
“這抱負確實很大吧?”陳秋娘知道張賜跟他奶奶一樣誤會了,也不辯解,只是一臉天真地笑着問,然後也沒等張賜回答,就徑直說,“渴望能在太平盛世裡,靠自己的奮鬥,賺大把的銀子,有尊嚴地活着,吃飽喝足。我覺得這抱負很大。”
果然,張賜聽她這麼說,陷入了深沉的思考,那一雙眼像是要將她看穿似的。
“這抱負很大吧?”陳秋娘一派天真地問,心裡卻是樂開花:讓你自認爲聰明吧,這回沒猜對吧?盛世太平啥的關我啥事,那是人家政治家、軍事家操心的事。我只是想有點錢,有點與自己興趣相投的事業,然後在這遍地好食材的古代醉心於美食研究。
“很大。”張賜從牙齒裡蹦出兩字。
“我也這麼覺得。”陳秋娘很開心地說。
“那你要怎麼奮鬥?”張賜很不信任地問。他還真不相信這九歲女娃會有什麼門道可以賺大把銀子,再說從商是低賤的事,算作什麼抱負?另外,這個亂世從商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自有計劃呢。”陳秋娘說。心想若是他問,對他說了也無妨。這男人世家顯赫,斷然是不屑於親自從商的。若是拿他的計劃去讓別人做,那也得那些人有那個水準才行。
可是張賜沒有問她的計劃,而是陡然變了臉色,冷冷地說:“你與其這樣處心積慮,還不如說你真實是想法,或許本公子還真考慮收你入張府。”
我去,原來說了這麼久,他依舊是先前的觀點,以爲她的每一步都是謊言,都是爲了吸引他注意的手段。這人真的太自戀了,唉,沒得救,也無法扭轉他的觀點。看來與張賜合作是非常渺茫的,自己的計劃還得腳踏實地一步一步來。
陳秋娘兀自搖搖頭,說:“張公子,把戒指還給我吧,對於以偏頗眼光來看我的人,我不屑於與他多說什麼。”
“你以爲你這樣說,就能激將我留下玉戒,讓你還有理由來吸引我的注意?”張賜冷哼一聲,攤開手將那玉戒扔在桌子上裝白布的托盤裡。
太自戀了!這人簡直沒法溝通,陳秋娘頓時覺得以前是高看他了。她也不說什麼“你是怕被我吸引”的話來繼續無聊的意氣之爭。便只是起身將那玉戒握在手裡,就聽得張賜又說:“你去送了個信,我張府不會虧待你。等會兒,有人會送銀子給你。從此,就不要再處心積慮了,我不是你可以謀得了的,還有你那些手段太低了。”
這人怎麼就讓人開始討厭了。果然他還是太自戀,太年輕,太目光短淺。
“你走。”張賜見她沒說話,就丟下這麼一句。
到底還是自己太天真,高估了這古代百年世家權貴的素質。陳秋娘感嘆,然後轉身就往屋外走。
“本公子再警告你一次,千萬別處心積慮,再做什麼事,白白惹人討厭。”張賜冷冷地說。
陳秋娘回頭掃了他一眼,懶得多說一句話,徑直就出了房門。這剛出房門,就聽得盤子落地乒乓一陣響。
“看來氣得不輕。你本事不錯。”屋外端着茶杯斜靠在桌邊的藍衣少年嘖嘖地說。
“他自找的,關我什麼事,你別誣賴人。”陳秋娘語氣也不好,懶得應付這些人,便開門見山地說,“你家二公子答應我的銀子,你記得速度送過來。我回去了。”
她剛說完,屋裡又是乒乓一陣響,像是什麼器具被打翻了。陳秋娘掃了藍衣少年一眼,說:“你速度去看看,不然氣死了,你們又賴我。”
“哎,我想知道,你咋氣他了?”藍衣少年對於陳秋娘的建議無動於衷,居然八卦起來了。
“你問他去。”陳秋娘垂了眸,盤算陳全忠的傷不嚴重的話,晚上該要回來了吧。
“他的脾氣,死都不肯說的。還是你告訴我吧。”藍衣少年聳聳肩。
“要想知道?看你的誠意了。”陳秋娘攤開手,反正她這回跟張家合作是沒希望了,這能多撈一點,弟弟妹妹就吃得好一點。她是不怕別人怎麼看她的。
藍衣少年搖着頭,嘖嘖地說:“小小年紀,滿是匪氣啊。這說句話,都要收費。怪不得他說你有趣呢,你們簡直一丘之貉。”
“沒誠意,少廢話,我回去了。”陳秋娘徑直跨過堂屋,步入院子,往家裡走。
藍衣少年喊了一句“哎”,還沒說下一句,就聽得有女子慌張的聲音:“柳大夫,柳大夫,快來看看我弟,他傷口裂了。”
傷陳秋娘腳步一頓,卻只是低罵了一句“傷重還不剋制脾氣,活該”,徑直回家去了。
(這兩天,寶寶有些哭鬧,不太舒服,所以,昨晚沒有更新,謝謝大家的諒解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