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江湖人士不重繁文縟節,玄秀還是將玄月的後事辦的有模有樣。她給天殊派掌門發了信函,又通知了幾位與玄月生前交好的友人。墓地的位置選的尤其的好,背後是天殊派方向,正對着的,是她們幼年時的家鄉。
初銜白也收到了邀請,但是沒有去。
江湖上又熱鬧起來了,這個世道,越離奇越不可思議的事情反而越容易被相信。谷羽術已經成了整個江湖爭奪的目標。折英幸災樂禍地道:“她不是一天到晚就期盼着江湖中人圍着她轉麼,這下算是得償所願了。”
初銜白笑了笑,吩咐她收拾東西:“我們可以出發了。”
谷羽術被逮是遲早的事,因爲要參加武林大會的緣故,幾乎所有江湖人士都集中在了江南。一羣人先後在天印和初銜白的事情上沒佔到便宜,此時來這麼一個讓人熱血沸騰的消息,全都卯足了勁去追人了。
聽風閣那邊很快就傳來消息,說某個小門派的弟子抓到了谷羽術,於是這個弟子也成了衆人追逐的對象。初銜白剛上路去祭拜玄月,又來了新消息,一羣如狼似虎的傢伙已經包圍了谷羽術,後果可以預料。
初銜白遂吩咐折英朝谷羽術的所在地而去,二人騎馬而行,一路越走越偏,真是慘烈,隨處可見打鬥的痕跡。
“看來這一年來江湖實在太太平了,一點風吹草動也能讓大家這麼激動。”初銜白嘴角噙着嘲諷的笑,坐在馬背上一路走一路看。
“哼,這羣人唯恐天下不亂呢。”折英頗爲不屑:“真正的高手纔不會摻合這些,當今武林,醉心武學、高風亮節的沒幾個了。”
初銜白忽然擡手打斷了她的話,遙遙一指:“你看那是什麼?”
折英順着她的指引看過去,忽然怔了怔,示意她等在原地,提了提繮繩,打馬過去。
荒涼的郊野,在這秋冬交接的時節裡全是慘淡枯黃的雜草,灰茫茫鋪陳過去,綿延過幾塊農田堤埂,直連接到遠處山腳下的樹林。一具血跡斑斑的屍體躺在田埂邊,頭朝下趴着,半邊身子掩在雜草裡,指甲狠狠摳入地面,髮絲髒亂,衣裳不整。周圍隨處可見大灘大灘的血漬,滲入土中,泛着黑褐色。折英看到屍體頸後已經潰爛的“初”字,立即認出那是出自自己手筆。
“小姐,是谷羽術。”她轉過頭,高聲稟報。
初銜白挑了挑眉:“真是死的太容易了,便宜她了。”她冷笑一聲,勒馬轉頭:“把她的頭割下來,帶着去祭拜師父。”
“是。”
玄月的墳墓建於青山半腰的一處山坡上,土壘的高厚,一眼就能看到。周圍很僻靜,背後的山林裡常青樹木掩映遮蓋,仿似守護。墳墓不遠處蓋了間草屋,簡易的很,大概是守喪用的。
初銜白一手握着霜絕,一手提着谷羽術的人頭,沿着前人踩出的小徑走到墓前,盯着墓碑靜靜看着。
折英將準備好的祭品擺好,見她目光凝着似入了神,不便打擾,朝墓拜了拜,便退到遠處去了。
初銜白好半天才回了神,將人頭隨手丟在地上:“師父,我來看您了,來得匆忙,沒能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下次一定補上。這個您收着,先消消怒火吧。”
她走近一些,跪下來,手指緩緩撫過上面的刻字:“我只在您身邊待了一年,還總讓您操心,有來世的話,千萬別認我這種人做徒弟了……”頓了頓,她忽然慘淡地笑了:“不對,若有來生,我也不想認您,不認識你們任何一個……”
“初銜白……”
身後有人喚她。初銜白轉頭,玄秀一身素縞站在她身後,形容有些憔悴,鬢邊明顯添了幾絲白髮。她的視線掃過地上谷羽術的頭,嘴脣哆嗦了一下,垂了眼沒有作聲。
“我殺了你徒弟,你要想報仇的話,我奉陪。”
玄秀搖搖頭:“羽術的事我都聽說了,我什麼都不想管了……”她的神情很疲憊,寵愛的徒弟害死親姐妹,如今又被虐殺致死,哪一件都是打擊,也許最好的態度就是不問不管。
初銜白轉過頭,看見墓碑下方的立碑人上有自己的名字,輕輕道了聲謝。
玄秀又掃了一眼谷羽術的頭,終究有些不忍:“我能不能……葬了她……”
初銜白剛剛軟化的聲音立即冷硬起來:“行,擺三天,野狗都不要的話,你就葬了吧。”
玄秀輕輕嘆了口氣,走近幾步,在她身旁蹲下,忽然問:“你能不能去見見天印?”
初銜白一愣。
“他……他在我這裡……”
本來唐知秋想讓她在唐門別館爲天印治傷,但玄秀說什麼也不肯見他,唐知秋只好讓瓏宿將天印送來這裡的草屋安置。
初銜白站起身來,輕輕拂去衣襬上的污漬,轉頭要走。
玄秀連忙追出幾步:“他快不行了!”
她倏然停步。
“他之前的傷太重,又挨你那一劍,傷及五內,我也沒有法子了……”玄秀看着她的背影,雪白的衣裳掛在單薄的身子上,卻叫人感覺不出半分柔弱,生硬而冷漠。
玄秀嘆了口氣:“我認識天印時,他剛入天殊派不久。有次我問他爲何半路選擇拜入天殊派,他說是你的提議。當時我還很吃驚他居然跟你相識,誰知他又說,他很恨你。”
初銜白的嘴角彎了一下:“他恨我?”
“我不知道你們之前發生過什麼,但是他一直記掛着你,如今人之將死,你能不能去送他一程?”
“恨我,卻記掛我?”初銜白好笑地搖頭,口氣森冷:“他有什麼資格恨我?又有什麼資格記掛我?”
玄秀想起天印的情形,心中不忍,語氣近乎懇求:“就算是泛泛之交,臨終時送一送,也是應當的。”
初銜白沉默着,看着夕陽正緩緩墜入山下,暮色四下合攏而來。生命也是這樣,消逝時無聲無息,也許在下一刻就戛然而止。
她霍然轉身,朝草屋走去。
玄秀跟了幾步,想想又停了下來。折英已經走了過來,她溫言阻止:“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吧,最後一段時間了。”
折英皺了皺眉,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
草屋極小,沒有窗戶,光線非常暗。進門就見一張簡易的木桌上擺滿了藥材和食物,想必唐門的人剛離開不久。木桌後是一張小鋪,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應該是玄秀的。後面用布簾隔出了一小間,初銜白伸手揭開簾子,撲鼻便是一陣濃郁的藥味。
牀上平躺着的人在昏暗中看來像是虛幻的一個影子。初銜白走過去,看着他緊閉的眼,蒼白的脣,一副毫無生氣的場景。
她在牀沿坐下,很意外現在的心情居然是平靜的。此時的他不是意氣風發的第一高手,也不是天殊派裡讓人頂禮膜拜的師叔,只是一個男人,給過她寵愛,也給過她痛苦。就算什麼痕跡都消弭了,也會讓她記住的一個男人。
“太失敗了,你算計着,圖謀着,就是爲了好好活下去,怎麼現在熬不下去了呢?”初銜白俯下頭,貼在他胸口,聽着他微弱的心跳,像是很久以前還在他懷裡天真地說着情話時一樣。
“好了,我來送你了。生和死其實沒什麼分別的,開始會難受一些,以後將是漫長的解脫。你就是一直不懂,所以纔會活得這麼辛苦。”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死了,我也挺寂寞的,因爲武林裡的壞人少了一個,我沒有同伴了。本來還想着將這話帶去你墓前告訴你的,現在告訴你也一樣。”
心跳越發微弱了,她坐直身子,手貼在他胸口,靜靜感受着。
一切都要結束了,他死在她的手上,算是報仇了……
天色越發昏暗,她幾乎已經看不清他的臉。太過安靜的環境,彷彿能聽見那心跳一點一點趨於平緩。這個人將要離開,再也不會睜開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輕輕嘆出口氣,全是無奈:“罷了,你救我一次,殺我一次;我殺你一次,如今再救你一次,如此纔算兩清。再不相欠,也再無瓜葛。”
她扶起天印,他的頭無力地歪在她肩頭。她貼着他的耳朵低低笑起來:“我成全你的美夢……”
弦月初上,屋內仍舊沒有動靜。折英有些按捺不住了:“我進去看看。”
玄秀也有些疑惑,跟着她要進去,門已經被推開了。
初銜白走出來,白衣在月光下旖旎出溫潤的頹唐。她倚靠着門,朝折英笑着招招手:“愣着做什麼,快來扶我一把。”
折英連忙上前,握住她手時感到輕微的顫抖,不禁疑惑:“小姐,你怎麼了?”
“沒什麼,走吧……”初銜白跨出一步,頓了頓,手捂了捂鎖骨,好一會兒才又邁出第二步。
折英看出異常,柔聲問:“是不是琵琶骨又疼了?”
“有一點,無妨,我們走吧。”她走了幾步,卻受不了疼痛,身子縮成了一團。
玄秀本要進去看看天印的狀況,見狀立即走了過來,手搭上她的脈就愣了。
“你……你不會把你的內力都給天印了吧?”
折英也呆住了。
初銜白站直身子,輕輕緩了口氣:“我有點後悔了,嘖,真疼……”
她說的輕描淡寫,折英卻立即溼了眼眶:“小姐你……你怎麼這麼傻……”
“好了,哭什麼?我還沒死呢!”初銜白白她一眼,率先朝前走,折英只好連忙跟上。
玄秀這纔回神,趕緊返回屋內去看天印。
到了山腳,折英實在看不下去初銜白故作無謂的模樣,不由分說背起了她。她在月光下輕輕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折英似乎聽過,但想不起來,本想阻止她,但又想她可能是在轉移注意力,只好隨她去。
對靠內力行武的人來說,廢去武功最有效的法子就是使其琵琶骨斷裂,從此一旦動武,就會萬分痛苦,而要續骨則是萬分艱難。
初銜白之前幾次動手,已是倒行逆施,那裡的傷只會更重,但她有深厚內力護着,再配合藥物剋制,只要此後不再動手,正常生活也無障礙。可如今一旦散去內力,那些痛楚就會徹底失去壓制,從此一點細微的動作都可能讓她錐心蝕骨,這種生活沒幾個人能熬得下去。
折英憎恨着,憎恨初銜白居然爲了天印要忍受這種痛苦,她覺得太不值!
已經走出去很遠,初銜白嘴裡的曲子早停了,輕微的喘着氣,顯然也在壓抑着痛楚。
折英眨眨眼,讓自己能看清腳下的路,忽然瞥見前面站着一個人,仔細一看,頓生驚喜:“折華!你來得正好,快來幫忙!”
折華腳步輕快地走過來,笑着道:“青青,去哪兒了,叫我好找。”
初銜白忽然一手按住折英的肩膀:“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