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收拾

04.收拾

店老闆看了紙條,非常熱心的告訴我,從報亭往哪個方向走,到哪個車站,坐哪一路車,然後到什麼位置下,他說你到了那兒下車後再問問附近的人就知道了。‘我說了謝謝,老闆找了我五毛錢,然後我拿起煙和紙條,頭也不回地朝着他說的車站走去。

這一次,我沒有絲毫遲疑。

我的個性比較奇怪,假如在我計劃去做某一件事情的時候,我會現在心裡初步想一下,然後再反方向想一下,來推翻自己,如此周而復始,來達到使自己堅定的目的。但是這一次,我卻很是堅定,但是我堅定的是我要去找武師傅,而是否要跟着武師傅學習,我還真是沒有定論。

酉時三刻,下午5點43分,我提前了大約半個小時到了那裡,然後儘快找人問到了詳細地址,接着找了過去。那個地方是一個挺深的小巷子,而周圍的房子則相對比較高。幸好那時候才17歲,否則我一定會感慨,原來每個城市的這種矮小民居,都會隨着發展的大流而消失在歷史的車輪裡。雲南的民居和川東的不太一樣,因爲地勢較爲平坦,所以在那條小巷子裡,左右幾乎都是比我高出不算太多的小圍牆。而圍牆的頂端,都是那些被砸碎的玻璃瓶,混合了水泥砌上去的。看樣子,是用來防賊的。有些像是農村的那種小院子,但是無論外型還是結構,看上去都顯得精緻了很多。但凡這種小巷子裡,都有喜歡養貓的人,我從巷子口到武師傅提到的那個地址,不到1米,路上就遇到了好幾只正在鄙視我的各種貓們。

武師傅地址上的所指,其實也是一個這樣的老房子。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圍牆上,沒有刻意裝上那些玻璃渣子,而是在拐角和入院門頂的地方,放了幾個小鈴鐺。鈴鐺上栓了紅色的繩子,但是可能是因爲風吹日曬的關係,繩子的顏色略微有些變黑。入院的門上,用釘子釘上了一個類似臉譜的東西,那個臉譜,皮膚黝黑,滿臉絡腮鬍,濃眉大眼,但是雙目圓睜,嘴角也是朝着下面撇去,看上去一臉怒氣,凶神惡煞的。我總覺得這人看上去眼熟,但卻又想不起那是誰。門是那種很像是裝修門的樣子,這樣的門安在這樣的院子圍牆上,多少還是有點不倫不類的。而值得奇怪的是,門把手看上去是後期經過雕花的,因爲上邊有些比較複雜我看不懂的圖案,而開鎖的鑰匙孔,也在四周嵌上了一枚銅錢,銅錢的錢眼,就是插入鑰匙的地方。

總的來說,這個地方雖然離街不遠,但是卻明顯和街邊的喧囂產生反差,這裡巷子深,比較安靜,我甚至能夠聽到貓咪那細聲細氣的叫喚,而這有別於周圍房屋的風格,讓我感到這裡充滿了神秘。

籲出一口氣,好讓自己心情平靜。妥了,就這樣了,沒有後路了,就這麼決定了吧。想完這些,我咚咚咚開始敲門,然後退後兩步,離門站得稍遠一點,好讓武師父開門的時候,不至於直接看到我的大餅臉。

按照我的想法,這個門背後應當是一個入戶的院子,儘管不知道院子的見尺大小,但總歸應該和臥室客廳有點距離,所以我才退後等待,可是誰知道我剛剛敲完門沒幾秒,門就打開了,開門的時候,門頂碰到了門樑內側的一個懸掛的鈴鐺,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看得出武師父是一個小心的人,但是他開門後,很簡單的對我說了一句,來了啊,快進來吧。這一切,就好像他預料到我一定會來一樣。

我點頭跟武師父打招呼,然後走了進去。院子不大,從進門處開始看,左側是一些樹,長滿了整個拐角,樹下是一個窩棚,我仔細瞧了瞧,裡面至少有五六隻雞。而且全是公雞。右側是一個架子,架子上橫着兩根竹竿,上面掛了些白色的帆布,還有被子褥子等。而在架子的背後,也是貼着牆種了些樹,樹底下,是一口看上去有些青苔的長方形水缸,就好像以往在電影裡看到的那種整塊石頭雕成的水缸一樣,看上去還是有那麼些年份了。而在靠近裡屋的那一側的右邊牆根,牆上挖了個半橢圓形的小洞,裡邊有一個看上去像人像的東西,面前擺着託案,上邊還插着燒盡的蠟燭和香。正對面就是屋子了,一樓一底,還算闊氣,是磚結構的,二樓還裝上了鋁合金的窗戶,還掛了空調的機箱,房子看上去還挺新的,起碼和院子的老舊比起來是這樣。一樓有個入口,那裡應當就是整棟房子的主要入口。入口處有兩步臺階,有個遮雨的水泥支架。院子的正中央有幾個圓形的石凳,和一張和周圍極其不搭調的米黃色摺疊桌,而桌上此刻擺放了差距,一疊長條形的白紙,一疊長條形的黃紙,還有一直毛筆,一個硯臺,和一本封皮是綠色花紋的書。

於是我就明白了,武師傅其實早就在等我來,甚至在院子裡擺好了茶。剛剛我敲門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裡等我呢,難怪這麼快就打開了門。武師傅的院子,給我的感覺挺像是9年代的三國演義,劉備三顧茅廬的時候,諸葛亮的那個草屋一樣。區別只在於這裡的感覺更生活化,武師傅也沒有諸葛亮那不可一世裝逼的表情。

武師傅招呼我坐下喝茶,然後對我說,這裡本來有個石桌子的,跟這些石凳是成套的,是很多年前他的師傅的師傅傳下來的,這個房子也在這裡挺長時間了,只是十幾年前有人到這裡鬧了一個事,以前的老房子因此受損嚴重,於是就乾脆重新修了。石桌也是當時給那羣人給打壞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也就懶得換了,乾脆擺一張摺疊桌子算了,雖然可笑了點,但起碼還是個桌子。

武師傅一邊笑呵呵的說着,一邊給我到好了茶。我試圖說點什麼,但是卻不知道說什麼好。伸手從武師傅手裡接過了茶,就開始喝起來。武師傅說,瞎子他們呢?我說大概是走了,早上我起來就看到一封信。於是我從包裡把瞎子師徒給我的信遞給武師傅,武師傅打開後開始讀起來,然後把信重新摺好,放在一邊。接着看了我大約幾秒鐘,然後收起自己笑嘻嘻的表情,問我說,所以你今天來,是想好了是嗎?

本來我想好了,但是被他這麼一問,我卻有點結巴。我說,我來昆明,其實是沒有目標的,我就想着來這個城市,然後混得有出息點,這樣我才能夠回家,回去纔不會被笑話【來只是想去當個服務員什麼的,掙點錢先養活自己,但是火車上遇到那位瞎子先生,他的話對我啓發很大,但是我卻說不上這種感覺。昨天我想了一整晚,我看武師傅和瞎子先生都不是壞人,所以我還是願意跟着您學習的。

武師傅說,瞎子沒跟你說我是幹什麼的嗎?我說,我只知道你是個天師,就像電影裡的那種,打殭屍的。武師傅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可不會打殭屍,連見都沒見過,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殭屍都還不知道呢,哈哈。於是我跟着傻笑起來,氣氛瞬間輕鬆了不少。武師傅又說,你連我是做什麼的都不知道,就敢聽一個陌生瞎子的話,來找我學習,你膽子可也不小啊。我說這不是昨晚看你們說得有模有樣的,於是就感興趣了嗎?武師傅我不清楚您是幹什麼的,不過你現在跟我說我不就知道了嗎?我開始有點痞。武師傅說,我沒有正式的工作,但是我有職業。我活了幾十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和一個東西打交道,就是鬼,你知道鬼吧?

鬼?那不是唯心主義產生出來自己嚇唬自己的東西嗎?我雖然知道武師傅大致上的職業是這一類,我卻沒想過這個世界真的有鬼。我還以爲他就像是以前在我們重慶沿路化緣,然後給對方一個黃色小符的道士或者和尚一類的,靠着對這些東西的修行,理論上知識非常充足,卻沒幾個真的見過所謂的“鬼”,可這武師傅,怎麼說大半輩子的時間,都在跟鬼打交道呢?於是我問道,鬼?這個世界真的有鬼嗎?武師傅說,當然有,我就是靠抓它們或者渡它們維生的。李詣凡,你從小到大,你沒遇到過這些東西嗎?

我仔細想了想,唯一能夠想起的,就是大概在7、8歲那年,有天晚上我爸媽到廠裡參加職工活動,把我一個人鎖在家裡,讓我看動畫片【來那時候我還算乖,小孩子也都愛看這些,於是我自己規規矩矩的呆在家裡,直到從我家陽臺那裡,傳來一陣“咕~~咕~~”的聲音。我起初還以爲是陽臺的水龍頭裡發出的聲音,因爲那個年代,水壓一直不太穩定,所以水管裡常常發出一些怪聲。於是我就沒在意,直到那個聲音越來越大,大到影響我看動畫片的時候,我才起身想去看個究竟,走到一半的時候那種聲音竟然變成了“噗噠噗噠”的,聲音還不小,接着又回到起初的咕~咕~。於是我突然想起了那段日子,非常迷戀的83版西遊記,裡面的白骨精騙人的時候,就是類似的聲音。

當時我就害怕了,我想我大概是遇到白骨精了,於是慌忙跑了回來,躲在門背後,眼睛看着陽臺的門,就這麼一直對峙着,生怕它撲了過來,而且最後我還嚇哭了,我的哭聲驚動了鄰居,因爲門是反鎖的,鄰居大概是看我哭得快要掛了,於是纔去活動中心把我爸媽喊了回來。開門以後我就立刻藏到我爸的大腿後面,告訴他,陽臺有妖怪,爸爸快打死它。我爸想來是不會相信我的鬼話的,於是就徑直走到陽臺,打開燈一看,然後對我說,妖怪,妖你二大爺,你自己來看是什麼。

於是我走過去看,發現是一直鴿子。

所以當95年的時候,電視裡開始播古天樂的那版神鵰俠侶,他每次一深情呼喚小龍女,我就想起當年的那隻鴿子。

於是我告訴武師傅,從來沒有。武師傅問我,一次都沒有嗎?我篤定的說,一次都沒有。武師傅淡定的說,很快你就會遇到了。

他這句話卻讓我嚇了一跳,我雖然一直是個不信鬼的人,卻被他這樣一說,還真的打了個冷戰。我的異樣也許是被武師傅看了出來,他問我,怎麼了,害怕啊?害怕你還來找我學,這可跟你去打工不一樣,我們常常是要玩命的,我看你不像是這塊料,八成也學不出來,你還是自己走吧,沒錢是吧?我給你點,自己出去謀生好了。

我李詣凡雖然不算個好孩子,但是我不能被人瞧不起。在我17歲本身就很叛逆的時候,更加不能容忍有人對我說出這樣奚落的話。於是我有點生氣,裝腔作勢的說,鬼而已,有什麼好怕的,師傅您不能這樣說我,你直接就說我不行,你憑什麼這麼說?武師傅說,就憑你剛剛那個冷浸,那是在告訴我,你既不相信這些東西,但你卻要害怕這些東西,這種人我是不會要的,我本來就不收徒弟,今天也是看在老瞎子的份上,給你一個機會,你卻給我這副反應,失望的應該是我纔對。武師傅停頓了數秒後,接着說,你等着,我進屋去給你拿點錢,完了你就自己走吧。說完他就站起身來,朝着屋裡走。

我頓時覺得有些屈辱,我雖然沒什麼錢,但是我卻不想要你的錢,而且我懷着誠意來跟你學習,你卻因爲我的一個動作否定了我,我不能接受,還把我當落魄的乞丐打發,於是我生氣了,站起身來,大聲叫喊道:喂!你給我站住!

武師傅站住了,然後回身,揚起下巴,一副輕蔑的看着我。我依舊非常氣憤,因爲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看不起。我問他,你憑什麼這麼說我?你裝神弄鬼,我還沒懷疑你呢,你就先把我給拒絕了,你要拒絕昨天就該拒絕,你還浪費我一天時間呢!武師傅冷笑一聲說,你懷疑我,你有什麼好懷疑我的?我說你自稱自己很厲害,你露兩手來看看啊?我就是不相信有鬼,你有本事,你讓鬼出來給我看看啊?

武師傅沒有說話,而是伸手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個白色的葫蘆狀的小瓷瓶,白色的面子上,用紅色歪歪斜斜寫了個符號,他倆眼始終看着我,眼裡依舊是那種輕蔑,但是卻雙手合十把那個瓶子握在手心裡,然後好像是在作揖一樣,拜了三拜,嘴裡好像嘰裡呱啦在念叨什麼,我正在納悶的時候,突然覺得頭頂有誰伸手撓了我一下,於是我伸手去摸頭,然後轉身看,後面並沒有人。而當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甚至沒想到這是武師傅在戲弄我,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背上好像是被誰使勁推了一把,力氣非常大,我根本就來不及反應,就直接朝着雞窩的方向跌倒過去,狠狠面朝地摔在地上,雞們一個個撲騰着閃開,那咯咯咯的聲音都好像是在嘲笑我,然後我沾了一臉的雞屎。

本來這對我來說,是個奇恥大辱,但是此刻我也想到,這就是武師傅動的手腳。於是我氣焰頓時弱了,甚至開始害怕,心想難道剛剛撓我頭推我一把的,就是個鬼嗎?於是我翻身,但是卻沒有站起來,顧不得滿手沾滿了雞屎,恐懼的看着武師傅。武師傅冷冷的說,你不是不信鬼嗎?剛剛就是鬼推你的,你服氣了嗎?

我咬着嘴脣,試圖快速接受這一切,然後我屈服了。我點頭說,服了。

武師傅說,你渾身帶刺,到處是棱角,不服輸是好事,但是不能死不服輸,那就成了愚蠢。假如我今天真要收拾你,你已經被收拾得很慘了,這就是我這行,該昂頭的時候,你就不能認輸,但是弄不過的時候,你就得學會逃跑,我問你,是尊嚴重要,還是保命重要?

經過這麼一個大挫敗,我這麼一個自尊極強的人,也知道自己得學會彎腰了。於是我慢慢站起來,腳卻在發抖。我對武師傅說,武師傅對不起,剛纔我很沒禮貌,請你原諒。我已經記不清我上一次這麼認真的道歉是什麼時候,反正很久了。長期以來,我一直有種自以爲是的感覺,覺得自己長大了,了不起了,什麼都懂了,而在那一刻,銳氣卻嚴重受挫,我明白這個世界我不懂的還有很多,我這樣一個脾氣,恐怕是到哪都不容易混下去。

武師傅看了我很久,對我說,你不用跟我道歉,今天就擺明了是我欺負你。不過我倒是看到你兩個優點,第一個,你衝動,而且不自量力。第二個,你眼睛會看事,知道打不過就要跑。我沒敢說話,甚至想不通這倆點到底算什麼優點,而我的腳依舊在發抖,我很少這麼害怕,沒想到,卻是到了昆明的第二天。

武師傅搖搖頭,然後轉身進屋。他進去以後,我心裡反覆在鬥爭着,我到底是該趁着他現在不在悄悄逃跑的好,還是等着他待會打個招呼再說?而且剛剛他說讓鬼收拾了我,現在鬼還在不在呢,我要死跑了,鬼會不會一直跟着我?

鬼,當時在我心裡的概念,就跟貞子沒區別,而我卻真是被貞子嚇得不輕。想跑,卻腳軟,於是就愣在那裡。大概十多分鐘的時間裡,我不停的胡思亂想,接着聽見武師傅進去的那個房門吱嘎一響,他換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出來,卻是個白色的腰帶。我沒機會嘲笑他,這年頭都用皮帶了你還用腰帶,我不敢。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說,咦,你還沒走啊?我不說話,他丟過來一張毛巾,對我說,去那邊水缸把臉上的雞屎洗乾淨,然後到石凳上給我坐下。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還是乖乖撿起那張毛巾,跑到水缸那裡,把臉給洗了洗,然後畏畏縮縮的,在石凳上坐下。他也坐下了,拿起那支毛筆,在白色的長條紙上,寫下了我的名字,然後問我,你出生年月是多少?我說1981年9月27日,然後他寫下後,在黃色的紙上,寫了個我不認識的符號,然後畫了個“井”字樣子的東西,其中一筆延伸出來,變成兩個圈,把井字給圈在裡面,然後寫下他自己的名字,在他的名字底下,還彎彎曲曲畫了個好像蛇形一樣的東西。接着他把黃紙沾上口水,跟白紙粘在一起,七折八折的,折成一個好像信封似的東西,然後在信封的面子畫了個符咒。我認識這個符咒,就像是電影裡的那樣,看着眼熟。接着武師傅把寫好的東西遞給我,朝着屋角一指,香燭都在那邊的案臺上,兩根燭,三炷香,先點燭後點香,點香的時候香要平着點,插上香後,就把這個東西給燒掉。

我茫然,正想問這是幹什麼,武師傅突然吼道,快去啊,還想捱揍是不是?我一下就怕了,趕緊去了。點完燒完以後,戰戰兢兢回到他身邊,正打算坐下,他又說,你別坐,你倒一杯茶,然後對着我跪下。

我從來不跪人,即便是我的爹媽。但是我不敢發火,於是問他,這是幹什麼呢?他擡頭斜眼望着我,你不是來拜師的嗎?

那一天,戊寅年乙卯月乙卯日,1998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