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辦公樓在大樓東側,縣政府在西側。雖然在一棟大樓裡,但設有兩個專門的樓梯和電梯。
郭小洲很少走電梯,一來他不想和政府工作人員們擠作一堆,令電梯內的氣氛緊張;另外他也想趁機鍛鍊鍛鍊,動動腿。
還有,可以有思考的時間。
對於黃玉婉的攻勢,他有些意外,但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是這個套子下得有點兒歹毒。把他和歐朝陽都逼到死角。換成政治智慧不太高的人,就是一個魚死網破之局。
郭小洲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歐朝陽缺乏理智,一定要和他掰手腕,他不介意借黃玉婉的攻勢落井下石,讓歐朝陽再無翻身之力。
當然,這只是無奈的選擇。
如果有可能,他當然希望能保持目前的“和諧”政治生態,在縣委的支持和配合下,整改陸安的環保失控局面,全力發展新能源汽車產業,在陸安打造出一個新能源汽車工業鏈。
他相信,三兩年內,新能源汽車產業將徹底取代陸安以前的落後化工產業。同時,他也不會放棄對化工園區的產業升級換代。
這一切,都離不開一個和諧的政治局面。至少,有一個不拖他後腿的縣委書記。
郭小洲用了五分鐘時間來到歐朝陽的辦公室外。
他剛到門口,便看到陳柏君和辛福一起離開。
三人碰面,都很客氣地打着招呼。但是郭小洲明顯感覺到他們兩人眸子裡的審視懷疑意味。
郭小洲朝兩人笑了笑,這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笑,而是不在一個平臺上的笑。對方的政治智慧不高,他說什麼都沒用。正要走進歐朝陽的辦公室,田少邦迎了出來,客客氣氣道:“郭縣長,歐書記正在等您。請!”
郭小洲走進辦公室時,歐朝陽正站在窗口,聽到腳步聲,他頭也沒回,說:“今天又是一個悶熱天。”
郭小洲接話說:“再過幾天就立秋了。”
秘書田少邦遲疑道:“要不要打開空調……”
歐朝陽轉身,不耐煩的擺手道:“人還是要適應大自然的,長期用空調對人體健康並沒有好處。”
田少邦給兩位領導倒上茶水,然後默默離開,關上房門。
郭小洲首先開腔,“歐書記,東城有機硅環保事件的確出乎我的意外。有人想在裡邊扇陰風點鬼火……”
歐朝陽淡淡一笑,打斷他的話,直視他的眼睛,“人要做任何事情,都首先考慮自己能得到什麼。在這件事情上,你如果做了,半點好處都沒有。郭縣長,你是不是太低估了我的智商了。”
郭小洲如釋重負出了口氣。歐朝陽畢竟是政壇老狐狸,看問題的方式簡單而粗暴,但非常有實效。
“我不管是什麼人在搗鬼,但事情已經捅破了天。我們就要找出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我今天找你來,是商量怎麼補這個窟窿。”歐朝陽敲着桌面上的幾分通報,“剛纔新聞辦來了消息,說國家級的幾份大報記者,以及省市新聞單位發出採訪申請,下午將趕到陸安……”
郭小洲點頭表示知道這個消息,道:“我今天會代表縣委縣政府召開一個新聞發佈會。”
這等於在表態,責任縣政府一力承擔。
誰都知道,郭小洲剛來陸安沒多久,他完全可以撇開麻煩,把歐朝陽頂在風口浪尖。當郭小洲卻勇敢地擔當了,這令歐朝陽有些小感動。在冷血如斯的政壇,能不落井下石就萬幸,況且,他之前和郭小洲的關係並不算好。
他沉吟片刻,說:“福鼎化工園區和東城化工污染事件,我是有一定責任的。這個發佈會,我來召開。”
“我是政府領導,理應我……”
歐朝陽霸道的打斷他的話,“福鼎化工園區是我一手發展起來的,沒有誰比我更瞭解它。”
郭小洲是首次感受到來自歐朝陽的善意。這個人雖然工作作風霸道,但在工作中卻沒有太多的私心。大方向還是能把握的。而且他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必要說虛僞的客氣話。
“只是,這會對您有些不良影響。”郭小洲提醒道。
作爲老資格的縣委書記,而且是提升陸安經濟的絕對功臣。歐朝陽早在去年就被提名順山市副市長,但是被歐朝陽拒絕,他的目標比這個更高,要麼常務副市長,最低要求也是個入常的副市長。
就在這時,歐朝陽的座機鈴鈴作響。歐朝陽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沉聲道:“我是歐朝陽。“
“歐書記,我是萬宏。剛纔縣環保督查辦帶人把福鼎化工園封了,現在園區的老總們把我逼在辦公室,要我給個交代……“
歐朝陽聽到這裡,臉色驟變,立刻捂住話筒看向郭小洲。
由於室內安靜,郭小洲能迷迷糊糊聽出個大概,他開口解釋道:“是我通知詹邵文帶隊去查封工業園的。“
“爲什麼?給我個理由。“歐朝陽沉聲問,他的眉毛直跳,顯然他處於激動狀態。你要查封東城有機硅,理由充分,但是,你居然把整個化工園區一鍋端?你知道關停一天的損失有多大,影響有多壞嗎?
郭小洲冷靜說:“我早上接到新聞辦關於各大媒體的採訪申請,對方手裡也許掌握了我們還不知道的材料,比如我在信訪辦就看到過很多村民投訴,投訴內容涵蓋的並不只是東城有機硅一家化工企業。“
“爲避免政府陷入被動,我覺得有必要來一次拉網式環保大檢查。有問題,咱們不逃避。查一個整改一個。而且和媒體方保持即時聯繫溝通。這樣既可以直擊謠言,給予新聞媒體一個暢通的消息渠道,同時,也避免被有心人利用。”
歐朝陽不是傻瓜,郭小洲話說一半他就明白了。
如果他下午在新聞發佈會上,遇到有些記者提出東城有機硅之外的企業環保問題,他怎麼回答。郭小洲雖然沒有和他事先打商量,但特事特辦,當前的嚴峻形勢下,必須果敢行事。
想到這裡,歐朝陽鬆開話筒,對萬宏說:“這是我和郭縣長的共同決定。責令園區所有化工企業立即停止生產活動;在環保督查辦的領導下全部重新進行環境影響評價,只有環評文件通過審批後,才能重新開工生產。同時園區配套的廢水、廢氣等污染處理設施,要全能開動,並加大投入……”
“歐書記,這個園區是您的心血,是您的孩子,您一手把它拉扯大,這樣一搞,園區等於自廢武功,元氣和人氣大傷,再想恢復就非常難了。”
要是往日,萬宏說這樣的話,等於把住了他的脈搏。但今天,這樣的話聽得異常刺耳。他一手撫養大的孩子,成了一個惡魔,一個影響百姓生命安全健康的魔鬼。
“這個決定對您的影響……歐書記,我本來不想說這樣的話,郭縣長是有意針對您,他上任就死抓化工園區不放手,我看這個負面新聞十有八九就出自他的手……”
歐朝陽心中立刻升起強烈的反感,心說陳柏君和辛福剛纔還在扇陰風點鬼火,你馬上又接着來挑撥。你們也太小看我歐朝陽的大局觀和智慧了。你們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盤在裡邊,我歐朝陽的心胸沒你們想得那麼狹窄,而且在大是大非面前,絕不會走水。
萬宏還在繼續叫苦:“書記!這一停產,園區的企業老闆會把管委會活活逼死,我們雙方的關係鬧僵,以後無法和諧……”
歐朝陽心想,歸根結底,你們想的還是個人的私慾。陳柏君想繼續在書記縣長的鬥爭中獲得重視;辛福在縣政府的“無上”權威,自打郭小洲到來後,一再降低;萬宏更是環保事件的主要責任人,他想點火澆油,轉移視線,以便自己推卸責任。
歐朝陽聽着萬宏的嘮叨,他語氣嚴厲的說:“萬宏同志,你首先是一名共產黨員,是一名領導,你應該把人民羣衆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整天想些歪念頭。我再次重申,你無條件配合環保督查辦的工作,如果你有情緒,可以寫申請辭職。我馬上批覆。”
面對歐朝陽史無前例的嚴厲批評,萬宏幾乎在電話裡懵了,他哆哆嗦嗦道:“我堅決服從您的命令。”
歐朝陽不等他說完,立刻掛斷電話。
這時,秘書田少邦拿着手機走進來,低聲在歐朝陽耳邊說了局話,歐朝陽失聲道:“什麼,有毛莊村民在省政府門前舉橫幅靜坐?”
即便是郭小洲,也被這個消息驚得渾身一僵。這絕對是經過長期佈局的,否則怎麼這麼巧,負面新聞和上訪靜坐在同一天同時爆發?
黃玉婉這可是佈下了一個絕殺大陣啊!事情鬧到這樣的程度,省委省政府震怒的結果,不管他還是歐朝陽,必有一個人要承擔責任。
電話是省委秘書長打來的,語氣很嚴厲的要求陸安縣立即去接回村民,並妥善善後。說完這句話就掛了電話。
一名省委常委直接給一個縣委書記打電話。換一個方式或許是好事,是他歐朝陽的人脈和榮譽,但今日,卻是當頭棒喝。
歐朝陽臉色煞白的放下手機。
郭小洲主動請纓,“歐書記,我去省裡接村民。”
歐朝陽動了動嘴,卻沒能說出話來。
“那就這樣,有您在陸安坐鎮,我們也放心。有情況我隨時向您彙報。”郭小洲說着起身。他也急啊,目前還不清楚省政府目前究竟鬧出多大的動靜。當着歐朝陽的面,他不方便打電話詢問詳情。擔心再次刺激歐朝陽。
說起來,歐朝陽是這次事件中的“無辜者”。是黃玉婉攻擊郭小洲的一個犧牲品。誠然,福鼎化工園區的問題,他有重要責任。但在經濟掛帥的當前潮流下,華夏官場上有無數個“歐朝陽”。真要查環保,一查一個準。比的是運氣。出問題了,蓋子一旦捂不住,就自認倒黴。
郭小洲還沒出門,順山市委書記、市長等主要領導接連打電話質問歐朝陽。歐朝陽接了幾個電話,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滴。
直到郭小洲離開他的辦公室,他還依然坐着發呆,彷彿陡然間被什麼東西擊潰了。
田少邦有些擔心的遞上一杯溫開水,“歐書記,您喝口水……”
歐朝陽有氣無力揮手道:“少邦,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十分鐘內我不見任何人。”
田少半猶豫了一下,默默退出房間。
歐朝陽顫抖着伸手去拿水杯,拿在手中卻怎麼也喝不下去。他一再安慰自己,沒事的,都會過去的。這些年也遇到過這樣那樣的風波,最後不是都安全化解了嗎。
他努力將沉重壓在心底。實際上他知道,這次不比往日。他甚至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憋屈而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