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鐵鍋中,奶白的湯底漸漸翻滾,廚房裡瀰漫着一股熱氣,竹筍和香蕈絲的清香浮了上來,直撲人臉,雖覺得烘烤,卻也依舊使人不願退出去。
唐冬雁緊緊盯着花小麥的手,見她將魚肉用竹筷剝下來搗碎,連同原汁一塊兒倒進鐵鍋之中,不多時,空氣中便多了另一股濃鮮味,不由得咂舌:“我還以爲……你對於廚房裡頭的事並不精通,卻不想……表嫂,你這手藝,合該是要當大廚的!”
花小麥對她笑了一下,沒接她的話茬。
“不瞞你說,從老家出來的時候,我挺不願意的。”唐冬雁絲毫不以爲意,彷彿瞬間拿她當個知心人看待,切切道,“雖說村裡遭了蝗災,這是沒辦法的事,但誰又願意輕易離開家?出來之後是怎樣的情形,會不會給大姨添麻煩……光是想想,心裡就夠發愁的,可我爹我娘拿定了主意,我就只能跟着——這會子我卻是太高興了!表嫂,你廚藝這樣好,往後一定多教教我,行不?”
這姑娘自打進了門,便少有說話,花小麥先還以爲她是個性子內向的,卻不料這會子如此健談,便也笑着道:“哪有什麼行不行?我在做吃食上頭還算能過得去,你要是有興趣,得空咱倆就湊在一塊兒多說說。”
“那敢情好!”唐冬雁樂得連連點頭,喜滋滋道,“這趟我和我爹我娘可真來對了呢!”
這一句,花小麥仍舊是沒接,將鍋中菜餚稍加調味,勾一層薄芡,再打一隻蛋黃入鍋。待得煮沸時,又往裡滴兩滴香醋,起鍋之後,澆上六成熟的熱豬油。
宋嫂魚羹,因鮮嫩滑潤,無論形、味皆與蟹羮相似,又被稱爲“賽蟹羮”,慣常用鱖魚或鱸魚入菜。花小麥今日卻是用了與之相比更爲細軟的仙胎魚。魚肉自帶的那一股黃瓜香,與濃湯充分融合,即便豬油加得多些也並不顯油膩,反而湯鮮味美,縱是大夏天,吃着照舊爽口爽心。
午間那油炸的蒜蓉仙胎魚香味固然濃郁。但在花小麥看來,這種魚用宋嫂魚羹的做法烹製,無疑更爲合適。想來孟鬱槐必然會喜歡。她在竈上是忙慣了的,原本動作極快,家中冷不丁多了三個人,依然只花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將飯菜準備齊全,在院子裡鋪排開。
空氣裡飄蕩着番椒那獨特的辛香味,幾人在桌邊坐了,唐茂林和丁氏朝桌上一打量,不約而同地“嚯”了一聲。
“鬱槐媳婦,這菜全是你一人做的?”丁氏盯着桌上的栗子炒雞、荔枝肉狠瞧片刻。轉頭去看花小麥,滿面不相信。“你能有多大歲數,若真得了這一身本事,又何須你婆婆成日下廚?”
花小麥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卻被孟老孃將話頭給奪了去。
“她是會做兩個菜不假,往常這廚房裡的事我也向來是不管的。這不是因爲她那肚子裡揣上了,我怕有閃失嗎?你們不曉得。這丫頭瞧着人模人樣,其實最是毛毛躁躁,不盯緊一點,她可不定給我鬧出什麼幺蛾子來呢!”
丁氏恍然點點頭,不自覺地吞了口唾沫,訕笑道:“大姐你可別笑話我們,這段日子因村裡遭了蝗災,我們慌慌張張地出來,都沒踏實吃過一頓飯,這家常菜是甚麼滋味,我們都快不記得嘍……”
花小麥很明白孟老孃搶話的原因,在心中暗歎她竟如此信不過自己,一面就將湯勺遞給丁氏,笑道:“舅媽您別客氣,快趁熱嚐嚐這魚羹吧。”將湯盆往她那邊推了推。
孟老孃也在旁直道“說這些作甚”,盡着督促他們趕緊動筷。
丁氏樂顛顛應了一聲,往湯盆裡瞅了瞅,果然先給唐茂林盛了一大碗,然後又將她自己和唐冬雁的碗,也都舀得滿滿當當。
“喙,這鬱槐媳婦的廚藝真不是蓋的,魚羹又鮮又滑,竹筍和香蕈也好吃,隱約還有股黃瓜香,了不得啊!”唐茂林邊吃邊贊,將那魚羹吸溜得呼嚕呼嚕。
“頭先在廚房裡看錶嫂張羅,我就嚇了一大跳。爹,娘,你們是沒瞧見表嫂那動作有多快,還好看,依我說就算那正經的大廚,也未必比得過她。”唐冬雁在旁接了一句。
盆中的魚羹霎時少了大半,那三口人又吃得極快,花小麥在心裡稍琢磨了一下,便伸手去端孟老孃的碗:“娘你怎地不吃?這魚羹與中午咱們吃的那個相比,又是另一種味道,我以前從沒做過,好歹你嚐嚐啊。”
接着又給孟鬱槐舀了一碗。
孟老孃倒是沒說什麼,倒是那孟某人,意味深長地含笑瞟了她一眼。
好吧,她也覺得這舉動好似有點太過護食兒了,一點都不大氣上檔次。可……這仙胎魚就只剩下這麼一點,平常又壓根兒買不着,她從中午便心心念念要做這麼一道菜給孟鬱槐吃,要是他一點都吃不到怎麼辦?
一頓飯,唐茂林一家三口吃得極痛快,待擱下了碗,還摸着肚皮意猶未盡道:“許久沒吃這麼好的飯菜了,大姐,你這兒媳婦可真是不錯。”
“不錯什麼?你光看見她會做飯這一個好處了,卻不知她平日裡討嫌的時候哩!”孟老孃面上仍看不出喜怒,彎腰拾掇碗筷,“院兒裡晚上涼快,坐着歇會兒,等下我就把那兩間耳房收拾出來,你們權且住着,待想好了今後的打算,再讓鬱槐幫着踅摸房子。”
這話一出,唐茂林和丁氏都有些愣怔,顧不得抹去嘴角的湯汁,擡眼愕然朝她望過去:“大姐,你這意思……”
孟老孃沒搭理她,自顧自端着碗筷就走,花小麥見這二人臉色一下子不大好看,也便不肯在他們旁邊多呆,轉身跟着孟老孃進了廚房。
……
天色漸黑,起了涼風。
孟老孃於家事上頭一慣非常麻利,不許花小麥動手,只叫孟鬱槐幫着搬搬擡擡,片刻,就將兩間耳房收拾得利利整整,添置了乾淨被褥。
唐茂林一家有些不安地坐在院子裡,腦袋跟着她來來回回地晃,好容易盼得她終於閒下,也來了桌邊坐,迫不及待地立即就想開口,卻被她擡手打斷了。
“家裡就只得這一個沐房,洗澡倒便當,只是裡頭有些黑,冬雁若是害怕,過會兒讓你娘陪着一塊兒。”她和顏悅色地瞅了唐冬雁一眼,又轉向花小麥,臉往下一垮,“你老在這兒呆着幹什麼?晌午就沒歇中覺,這會子還不回房早點睡了?天天晚上都非要我訓你一通,否則你便不安樂,何苦來?”
花小麥扁扁嘴:“屋裡太熱了,娘你讓我在外頭再待一會兒……”
開什麼玩笑?剛纔你說的那話還沒解釋清楚呢,怎能現在就離開?
孟老孃聞言也就罷了,偏過頭去望向唐茂林:“方纔我說那話,你心裡頭不自在吧?”
“不是……”唐茂林撓了撓後腦勺,擠出個笑容,“大姐,我們不打聲招呼就來,心裡也知道是給你添麻煩了,你要是有甚麼不方便的……”
“沒什麼麻煩不麻煩,咱倆是親姐弟,老家遭了蝗災,你肯來找我,說明你心裡有我這個當姐姐的,我挺高興。”孟老孃面無表情地道,“但若要說那不方便之處——我也不與你們客套了,的確是有那麼一點。”
“呃……”唐茂林笑容僵在臉上。
“我們這院子,攏共就這麼大點地方,你們一擡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不消我多說。兩間耳房雖是能住人,卻到底太過狹窄,人在裡頭轉個身都費勁,住久了,是決計不會舒坦的。若擱在平常,我合該讓鬱槐他兩個把屋子騰出來給你們住,但他媳婦現下有了,也是委屈不得的——思前想後,還是另外覓一處地方,你們搬過去,只怕反而好些。”
孟老孃說着,就看了丁氏一眼。
那丁氏立刻把手搖得風車也似:“呀,大姐,你也想得太過於多了,我們一家也不是沒吃過苦的,本就是來找你們幫忙,怎會挑挑揀揀覺得委屈?那耳房已經很好……”
“這不是你們計不計較的事。”孟老孃根本沒耐心聽她說完,“冬雁是個未嫁的姑娘,鬱槐雖娶了媳婦,卻到底還年輕,這又是大夏天的,衣裳單薄,成日在一個院子裡出出入入,不合適。況且,有句話說出來,我也不怕你們惱,家裡這房子太小,鬱槐媳婦有了身子,人太多,萬一磕着碰着了,咱臉上都不好看。”
一席話說得唐冬雁紅了臉,花小麥也倏然瞪大了眼。
話說那“孟鬱槐他娘只會胡攪蠻纏”的謠言究竟是誰傳出來的?或許年輕時,她的確只一味蠻不講理,但如今,她分明腦子裡清楚得很!
“若說家裡是沒錢的,也就罷了,但眼下我家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該講究的就得講究。”
孟老孃掃了唐茂林一眼:“我曉得你會做木匠活兒,既打定了主意靠這個討生活,這幾日你就好生琢磨琢磨。若是打算就在這火刀村裡安頓下來,我便讓鬱槐在此處替你踅摸住處,假使想去芙澤縣城試試,他在那裡也頗認識幾個人,照樣能替你張羅妥當。銀錢方面不要你們擔心,我替你們出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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