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麥吃了一驚,不由得停住腳步,將懷裡的小核桃抱得更穩當了些。
方纔見周芸兒那般吭吭哧哧難以啓齒,她還在心中猜度,這姑娘多半是與文華仁鬧了彆扭,不好說與旁人聽,又憋得難受,只好來她面前吐露心事,誰成想,竟是那周慶要賣閨女?
她一方面實在覺得有些不可置信,然而另一方面,心下卻又十分清楚,周芸兒萬萬沒必要拿這等事開玩笑,頭頂立時就噌地竄出一把火來。
那周慶是火刀村聞名的酒鬼兼賭鬼,打孩子打老婆,甚麼腌臢事都做得出,之所以把周芸兒送來學廚,不就是指望着這大閨女學成後能養活他嗎?
哦,閨女給人當了一年多的學徒,好容易出了師,能賺錢了,他卻要在這時候把人給賣掉,這不是腦子長泡是什麼?若真有那起賣閨女的心,這一年多裡他早幹嘛去了?
花小麥簡直無法理解,轉身攢眉道:“你爹喝酒喝傻了吧?”
周芸兒一直不曾將這事告訴任何人,尋常時憋在心中,尚且還能勉強控制情緒,這會子終於是在花小麥面前嚷了出來,那股子心酸勁兒就再也忍不住了,哭得險些背過氣去,引得村裡過路的行人紛紛朝她這邊張望。
“你過來。”花小麥將她往僻靜處拉了拉,“到底怎麼回事?”
“是前幾日,我二妹偷偷跑來告訴我的……”周芸兒有一聲沒一聲地抽噎,“我爹聽人牙子說,像我這種有手藝的,若是賣去大戶人家,價錢比普通的丫頭要高得多,他就動了心思。我二妹說,我爹已跟人牙子打過招呼,讓他務必幫忙踅摸一個慷慨人家……師傅,我怎麼辦啊!”
花小麥仍是皺眉:“二月裡。應是你頭回領工錢,不是我自誇,似你這樣還不能上大竈的新廚子,那個數目決計不算少。想必你自己心中也明白。你爹難道就不懂,這是個長久的營生?”
“我……”周芸兒噎了一下,後頭的話就沒有說出來
。
那便是……必然有些隱情了?
花小麥心裡有了數,也不急着問她,另轉一個話題道:“這事兒,文秀才可知道了?”
“我沒跟春喜嫂子他們說。”周芸兒避重就輕地答,“那兩位嫂子脾氣都有些急,又素來待我好,假使給她們曉得了,肯定是要去我爹那裡當頭當面替我討公道的。我爹那人不講究。惹急了他甚麼都敢幹,若是再帶累得兩位嫂子家裡不安寧,那不值當,我心裡也過意不去呀!”
這事兒一時半會子還真說不清楚,花小麥強忍下那股要衝頂而出的怒氣。揮揮手:“行了,我看眼下你還是先回鋪子上去,我也得快些去尋大聖哥,不能讓小核桃老在外頭吹風。等忙過了中午,你再到我家來,那時候咱們慢慢說——你這樣心神不寧,在竈上幹活兒時。就儘量少碰刀,別傷着自己,可聽見了?”
聽她這意思,分明是打算將此事管上一管的,周芸兒暗暗鬆了一口氣,心中安定些許。乖順地點點頭,抹一把臉,轉頭又回了稻香園。
花小麥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搖搖頭,嘆口氣。抱着小核桃往珍味園的方向而去。
……
這一趟去的倒是順利,把剃頭的事一說,孫大聖立刻痛痛快快地應承下來,還顯得很高興,連說他和孟鬱槐是兄弟,這事兒合該交給他,是最合適的,當即便跑去借了一套剃頭的傢什,跟着花小麥一塊兒回了孟家院子。
小核桃百般不願剃頭,將身子繃得死緊,扯着嗓子大哭不止。
有句話孟鬱槐說的沒錯,這娃娃的力氣在小嬰兒來說,還真是挺大,花小麥怕傷着他,不敢真個使勁兒,又不能不將他摁住了,又是哄又是逗,累出一身汗來,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時間,纔算是將頭髮剃得妥當,趁着天氣暖,又把小核桃抱去洗了個澡,心中一疊聲地感嘆,養個孩子,還真是不容易。
家裡只有兩個女人,不好留人吃飯,孟老孃便死說活說逼着孫大聖晚間來家,好與孟鬱槐喝兩杯。整個中午在折騰中度過,飯後,花小麥領着小核桃回房歇了一會兒中覺,約莫未時初,周芸兒便怯怯地來了。
孟老孃不是那起愛管閒事的人,分明見周芸兒是有心事的,卻也沒多打聽,只管將小核桃帶走,由着她師徒倆自在說話
。花小麥剛起身,還有些睡眼惺忪,去廚房拿了些點心,又濃濃煮了兩盞松子茶,領着周芸兒去堂屋掩了門。
由始至終,周芸兒一直低垂着頭,扁着嘴角要哭不哭的,一望而知滿心裡皆是委屈。花小麥很不喜她這蠍蠍螫螫的情狀,敲了敲桌面,單刀直入道:“此時也沒外人,你既願意把這事兒告訴我,眼見得應是信得過我纔是,還不一五一十與我說清楚?那工錢究竟是怎麼回事?莫不是……你一個子兒也沒拿回家?”
周芸兒可憐巴巴地捧着茶碗,上牙叩着下脣,憋了好半晌方道:“不是的,我……”
說穿了,這事兒果真與那工錢脫不開干係。
周芸兒雖出了師,卻到底是新手,工錢自然萬萬無法跟汪展瑞、譚師傅相提並論,但每月七百文,對於一個一隻腳剛邁入飲食行當的年輕人來說,也實在不算低。
二月裡,頭回領工錢,小姑娘歡喜得幾乎要厥過去。若擱在從前,以她這老實膽怯的性格,是肯定要全數拿回去交給家裡人,自個兒一文也不會留。
然而,在稻香園呆了一年多,身邊都是春喜臘梅這等嘴皮子利落、不肯吃虧的嫂子,加之花小麥沒事便會同她講,讓她替自己多考慮一些,日子長了,耳濡目染,她多少也受了些影響,不至於再如從前那般糊塗。
上月發工錢,到手的七百文,被她分成了兩份,將其中三百五十文拿回了家,餘下的一半,卻是壓根兒沒讓周慶知道。她倒也沒把錢留在自己身邊,因花小麥正在月子裡,不方便,她就把錢一股腦給了春喜,讓其代爲攢起來,也算是爲自己的將來籌謀。
“我在我爹跟前,咬死了只有這三百五十文,任憑他怎麼問也沒鬆口。我爹就惱怒起來,嫌棄我不中用,掙得少,不夠他花使。”
周芸兒抹着眼淚,嗚嗚咽咽地道:“我估摸着,若不是忌憚稻香園現下人手充足,又有鬱槐哥撐腰,他早就跑來鋪子上鬧了。他沒那個膽兒,就生出了要賣我的心,預備拿我去換個一二十兩銀——不必說,那錢到最後我娘和我幾個妹子,是連聲響兒都聽不着的,十有八九,全都要被他拿去丟在酒罈裡和賭桌上!”
她說到這裡,便一把攥住了花小麥的手:“師傅,我是真沒有辦法了……你說這事兒我是不是做錯了?我要是當初將那七百文全拿回家,今天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可我……”
“你沒錯
。”
花小麥越聽越火大,強忍怒氣,伸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你年紀不小了,你爹現在把你賣掉,就是不管你的死活。他不肯爲你打算,你娘呢,是根本沒那個能力替你打算,你給自己攢錢,有什麼錯?這事就算是拿出去讓村裡人評理,十個有八個也肯定會站在你這邊——我說,與你爹來往的那個人牙子,你可認得?”
周芸兒便啜泣着搖了搖頭:“我哪裡認識那起人,想來,多半是我爹一塊兒吃酒耍錢的朋友。”
這便是應了那句話,叫做人以羣分,周芸兒跟着他這混賬爹過了這麼多年,還能溫柔良善,也真可稱得上是難得了。
一時之間,花小麥也想不出甚麼好辦法,只得安慰了她幾句,又囑咐她這一向不要回家。
“不管你爹拿什麼藉口喚你,你都別信他,只管安安心心留在稻香園就是。我看,你也別在前邊的飯館兒裡住了,咱們那個叫做小鳳的女夥計,不是住在園子裡嗎?你索性挪進去和她做個伴。白天我不擔心,慶有和吉祥他們不是吃白飯的,到了晚上,你倆卻得把門關好,萬不可放了你爹進去,知道嗎?這事兒你容我想想,回頭再同你鬱槐哥商量一下,總歸不會讓你爹遂了願。”
周芸兒得了她這句話,不由滿懷感激,謝了又謝,淌眼抹淚兒地去了。花小麥嘆一口氣,到孟老孃那裡看了看小核桃,待得晚間孟鬱槐歸來,便立刻等不得地扥着他袖子,將事情說了一遍。
孟某人剛剛當上爹,一顆心被疼愛兒子的情緒充斥得滿滿當當,冷不丁曉得,這火刀村裡居然有人狠心要賣掉自己的親閨女,登時就有些按捺不住,饒是性子沉穩,也忍不住痛罵了兩句,說那周慶實在枉爲人。
然而他終究是個心思縝密的,很快便將其中關節想了個通透,一面將小核桃的拳頭輕輕捏在掌心,一面就看了花小麥一眼:“不是我說喪氣話,我勸你最好也冷靜些,這事兒,恐怕你管不了。”
花小麥憋了一肚子的氣,就指望他回來給拿個主意,卻不想等來的卻是這句話,哪裡接受得了?立即一拍桌,高聲道:“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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