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這種東西,沒有腳卻向來跑得最快,且隨着不斷地被傳播,就似個雪球般越滾越大,添加各種邊角料,愈加豐富精彩,由不得你不信。
本來就是嘛,那火刀村裡夫家姓孟的小媳婦,年紀輕輕便是一身好廚藝,辦過名士宴,開了稻香園,聽說就連那平日裡不怎麼親手打理的醬園子,出的醬料都比別處要強——普天之下,除了汪同鶴以外,還有誰能教出這樣的徒弟?
人人心中都做這等想法,與他人議論時,便添了兩分篤定,彷彿自己說的話,決計不會錯,不過三五天,便嚷嚷得滿城皆聞。
一開始,花小麥並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想着等衆人說個夠本,失去興趣之後,自然會漸漸將這話題丟開,閒來無事還與汪同鶴開玩笑,樂呵呵地說“外頭傳得有鼻子有眼睛,不如您乾脆教我一招半式,咱把這事兒坐實得了”。
那時候她只將此事當個笑話看,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她卻發現,這傳言不但沒有消散,反而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日傍晚,花小麥正在廚房張羅晚飯,孟老孃則抱着興桃在院子裡逗着玩,孟鬱槐牽着老黑匆匆回來了,一進院門,不似往常那般第一時間摟住兒子就不撒手,反而徑直邁進廚房裡,將花小麥手腕一拉,劈頭就道:“你該不會真是汪同鶴的徒弟?”
花小麥手裡兀自捏着鍋鏟,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逗得發笑,騰出手來觸一下他額頭:“你犯傻了?外頭傳的瞎話而已,怎麼連你也當了真?最近汪老爺子沒少在咱們鋪子上出入,你也聽見的,是他自個兒說沒有教徒弟的興趣,這輩子除了汪展瑞之外,再沒將自己的廚藝傳授給任何人,這會子怎地又來問我?”
“這話我自然記得。”
孟鬱槐皺着眉點一下頭:“方纔回來之前。我去了一趟稻香園,汪老爺子正在雅間品茶,我又問了他一回,他也的確是說。在此之前從未曾見過你。但……如今整個芙澤縣乃至桐安府的人,彷彿都認定了你就是他的親傳徒弟,將那話傳得沸沸揚揚……”
“那又如何?”花小麥撇撇嘴,混沒在意地掙開他的手,將鍋中菜翻了兩翻,“嘴長在人家身上,他們非要這樣說,我還能捂住他們的嘴不成?反正我又沒有藉着汪老爺子的名兒在外招搖撞騙,只管本分做生意便罷。這等無根無據的事,他們說多了自會覺得無趣。到那時……”
孟鬱槐一臉肅然,將她扯過去,單手摁住她肩膀,沉聲道:“趙老爺今日歡天喜地地來鏢局尋我,說是汪老爺子多年未曾露面。如今突然在芙澤縣出現,於飲食行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他已牽頭,將芙澤縣所有的廚子都聚集在一處,商量着三天之後在春風樓擺宴,請汪同鶴和你務必賞光。”
“啊?”花小麥不由得一愣,半晌才傻乎乎地道:“連我也一塊兒請?”
“不然呢?”孟鬱槐輕輕在她腦瓜頂上敲了一下。“人家認定了你是汪同鶴的徒弟,往後還要和你一塊兒在這芙澤縣的飲食界謀生,怎能單請師傅,卻將徒弟略過去?反正那請柬,我是已給汪老爺子送去了,至於你……”
花小麥哪裡有心思閒心思聽他說完?腦子裡立馬就迸出一個念頭來——這事兒鬧大了啊!
話說那趙老爺等人。都不肯用腦子仔細想一想嗎?她若真個是汪同鶴之徒,當初只要將自己師傅那如雷貫耳的大名響亮報出來,自然會有無數酒樓搶破了頭地請她去掌勺當大廚,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掙着不少錢,又何必風裡雨裡地勞累。在河邊擺攤攢錢開飯館兒?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眼下可好,人家趙老爺他們連請柬都發出來了,她若是不去呢,難免使人覺得她託大,不給面子,可她如果真大喇喇跟着汪同鶴一塊兒前去赴宴……
她臉皮雖厚,卻也還沒厚到這種地步好嗎?!
這事兒真是……越想越覺得發煩,她索性將孟鬱槐一把推開,接下身上圍裙便撲出門去,扯住孟老孃一疊聲道:“娘,我得馬上去找汪老爺子一趟,廚房裡的菜說話就好了,勞您老看着點火,我馬上就回來啊?”
說罷,也不理孟老孃答不答應,自顧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了出去。
她這一路走得很急,先去了稻香園,聽汪展瑞說,汪同鶴接到那請柬就立刻回了醬園子,便又急吼吼地往珍味園趕,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裡幹得似要冒火。
彼時,正是珍味園放工的時候,夥計們急着回家,三三兩兩說笑着往門外走,抽冷子瞧見花小麥,便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直勾勾望着她。
“我不找你們,趕緊都回家吧!”花小麥衝衆人揮了揮手,一徑跑去汪同鶴住的房門口,一面喘着氣,一面胡亂在門板上拍了兩拍。
門吱呀一聲開了,汪同鶴從裡頭探出個腦袋來,先朝她身後張了張,確定沒人跟着,才衝她一招手,壓低了喉嚨道:“丫頭,你怎麼跑來了?”
……這鬼鬼祟祟的,是唱哪出?
花小麥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臉,目光不經意間朝屋內一掃,一眼就瞧見牀榻上亂七八糟堆了許多衣物,旁邊還有個靛藍色的包袱便不由得把眉尖一擰:“您這是……要走?”
“廢話,我不走,還等着那羣麻煩鬼找上門啊?”
汪同鶴顯得很苦惱,皺巴着臉使勁抓了抓頭,嘀嘀咕咕道:“我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和人往來周旋,要不然,我又何必跑去山中當茶農?你瞧瞧,請柬都送上門來了,我若再不快點離開,鐵定被他們逮個正着!你是不知道,那些個廚子,一見了我的面便是滿口的‘討教’、‘求您指點一二’,煩死個人!嗐。你這丫頭是個省心的,也有點真本事,原本我還想多留幾日,與你好生說說這爲廚之事。如今看來,我還是趁早腳底抹油溜了的好!”
說到這裡,他忽然靈機一動,很鄭重地拍了拍花小麥的肩膀:“丫頭,我瞧你挺機靈,要不這事兒,你就手幫我解決了,如何?”
他這會子生生像個老頑童一般,哪有半分廚神風采,花小麥哭笑不得。抹去額上汗水道:“我……我怎麼幫您解決啊?實不相瞞,我也正是來找您說這事兒的。給您送請柬的那趙老爺一行人,讓我也與您一同赴宴,話裡話外,分明是將我當成了您的徒弟。這如何使得?平日裡咱們開玩笑,自然怎麼說都行,但倘若這事兒被他們當了真,那我……豈不成了欺世盜名?”
知道您老不願應付趙老爺他們,可……遇上事兒您就只管一個人跑了,好像有點不講義氣吧?
“啊呀,甚麼欺世盜名。你這丫頭腦子裡哪來這麼多迂腐想法?”
汪同鶴很不耐煩地使勁揮了揮手:“我都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怎地,莫非你還瞧不上我,覺得有我這麼個師傅,是辱沒你了?”
“我哪有那個意思?”花小麥跺了跺腳,“您根本就沒收過徒。我怎能冒認?其實要我說,這事兒也簡單,汪師傅正經是您的親兒子,您若不想赴宴,只消讓他代爲走一遭……”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提起汪展瑞,汪同鶴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得了吧,他不中用!”老頭翻着眼皮撇撇嘴,“那臭小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我今兒跟他磨破了嘴你猜他說什麼?人家口口聲聲只道不願頂着我的名聲在外招搖,要憑着真本事在飲食界給自己謀得一席之地!你說生個兒子有啥用,壓根兒就指望不上嚜!”
“那……那您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啊,我怎麼辦?”花小麥苦着臉道。
如今人人認定她是汪同鶴的徒弟,這老爺子一旦離開,她可就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於她而言,這當然是個自擡身價的好機會,可如此名不正言不順的機會,即便能夠帶來再多益處,也是不會讓人心中覺得舒服的。
“你……”
汪同鶴皺着眉瞟她一眼,霎時間眼睛就亮了:“丫頭,你看這麼着行不行?我教你做道菜,包管是你沒見過的,一方面感謝你替我應付那羣難纏的傢伙,另一方面,如此一來,你也就算是的的確確得了我真傳了,即便被人當成我的徒弟,你也不至於心中忐忑,如何?”
花小麥霍然睜大了眼。
好吧,她承認,汪同鶴開出來的這個條件,實在太有誘惑力了。
竈頭上的功夫是永遠沒有止境的,爲廚者,哪怕終其一生也無法保證,自己將這世上所有的菜式都琢磨得通通透透,何況是她這樣的年輕人?
汪同鶴的本領自不必多言,見識與經驗,更是她拍馬也趕不上的,若真能從他那裡學來一招半式……
受用無窮啊!
“您……要教我做菜?”她咬了一下嘴脣,一時之間,還有點不敢相信。
“心動了吧?”汪同鶴嘿嘿一笑,將聲音壓得更低,“丫頭,別瞎耽誤工夫了,我跟展瑞已打過招呼,最遲明天一早,便要離開你們這火刀村,無論你肯不肯幫我的忙,我都非走不可,你若不應,到時那爛攤子就唯有你自個兒收拾——痛快點,學不學一句話!”
您真當我傻?
花小麥想也沒想,立刻使勁點了點頭:“學,我當然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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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我覺得我這兩天腦供血不足啊,碼得好慢,明天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