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空院
人已盡數離去,少女靜坐了一會兒,把手拿回到身前,掌中汗跡褪了下去。
她把失翠劍抽出來,發現手沒比劍柄暖和多少。
將壓在心裡許久的東西吐露出來往往會使人輕鬆,但那種心事是積壓在心裡的洪水,只要泄出去就好了;而這件事卻是一座大山,吐露的過程就是將它傾倒的過程,每個聽到這個消息的同伴都被籠罩在倒塌的陰影之下。
他們每一分發白的臉色都令少女的心情更加冰冷低沉。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去做這樣的決定,去承擔這樣的重壓。
少女手指在冰涼的劍身上緩緩劃過,這股清涼似乎沿着手指沁到了心裡,心中沉重的鬱結被緩緩地衝開了些。
“一名出色的劍者可以永遠從他的劍中汲取所需的自信和平靜。”
師兄是這樣說的。
這柄劍被東海劍爐評爲“丙上”,在江湖上已堪稱真正的寶劍,它輕重合度、薄厚適中,歷時九年而鋒刃不改。與張君雪手中的厚刀不同,它並不需要鍥而不捨的日夜竭力打磨,只需要真正刺入一名敵人的咽喉,沐浴一次鮮血,就可以展露出寶劍真正的鋒芒。
李縹青將一泓清水沿着失翠劍傾下,而後用絹布握住劍,一捋而下。露出的劍身深青而明,比尋常尺寸要細上一圈,一如少女輕靈銳利的眉峰。
翻腕查視了兩圈,少女歸劍入鞘,然後將絹布抖開,拈起一角沾了些水,解下腰間那枚小斬心琉璃,細細地抹拭乾淨。
穿着青服的老人正是在這時推開門走了出來,李縹青聽見“吱呀”聲回頭看了一眼,見老人立在門前不動了。
他的目光好像被眼前晃悠的樹枝黏住,頭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師叔,睡醒啦?”
“啊。”老人答應了一聲。
“給你端進去的飯吃完了嗎?”
“.”
“吃沒吃,師叔?”李縹青把小劍系回腰間,“今天可不能不吃飯啊。”
“.”
“師叔?”
“我想坐這個鞦韆。”老人指着樹枝道。
“吃完飯再坐吧。”李縹青笑着起身。
她走進屋中,果然飯菜一筷子都沒動,少女似已習慣,她將它們端出來,就在樹下餵食老人。老人眼睛依然黏在樹枝上,倒是乖乖張嘴。
這便是翠羽修爲最深厚的七生聶千羽,罹患呆症之後已無力承擔門派事務,只剩一身武藝可用。翠羽乾脆把他放到感情深厚的少女身邊,既受照顧,又作保護。
因此沈杳離開時對少女說,“只剩你一人”。
李縹青挖起一勺送入老人口中,抽出勺子時拿手帕幫他抹了抹嘴角:“師叔,你的劍放哪裡了,早上我沒找到啊。”
“.”
“師叔?”
“啊。”
“伱把劍放哪了?”
“劍啊.不曉得哦玉樑拿去玩了吧.”
“.不是,昨天我放你牀邊來着。”
“.哦!那我想起來咯!它是一條腿,我給它穿上褲子了。”
喂完飯,李縹青走進屋裡,從一條褲腿裡摸出那柄金鞘的長劍,系在了老人背上。
“師叔,我說打誰就打誰,還記得嗎?”李縹青用力拉緊布結。
“.”
“師叔?”
“哦,打架.我知道,我會打架。”老人目光終於從枝條上挪了下來,怔怔道,“打架.不坐鞦韆了,我要打架!”
少女一笑,兩手從後面捧住老人鬆軟的麪皮揉了揉。她一偏頭,見張鼎運正經過院門外,沒忍住往裡看了一眼,卻是正好對上少女的眼神。
小胖子下意識連忙收回了目光,下一刻才又摸着頭轉身看過來,行了個端正歉意的禮。
李縹青一笑,招手道:“張公子,有工夫沒有,麻煩你託付兩句閒話。”
——
裴液回來時,日頭已然偏西。
武場中仍是一片喧嚷,武比愈近,訓練也愈發火熱了起來,但裴液心中壓覆着一層陰雲,又籠罩着一層迷霧,無心融入其中。
他進了武館就徑直往西院而去,一推門,沒推動,低頭一看——竟然落鎖了。
裴液眉頭一皺,正要翻牆而過,小胖子已在武場門口呼喊他。
裴液轉身看去:“翠羽的人都去哪了,你看見沒有?”
“弟子們好像走了。李姑娘和她師叔出門有點兒事做,說要晚點兒回來,她讓我轉告你,在武場等着就行。”張鼎運打量着他,“你小子待遇挺高啊,李姑娘出個門還得專門給你留個消息。”
“做什麼事?”
“說是翠羽打武比的弟子明天就到了,他們提前去佈置一下住處。”
“哦。”裴液點點頭。
這事少女確實早就說過,而且想必到時候就是要假裝疏漏地把師叔放那裡,然後她自己單獨離開,來給七蛟洞出手的機會。
裴液並不知道那處地方在哪裡,自然依言等少女回來。黑貓那邊也尚未傳來消息,裴液便先走進武場,再次把劍抽了出來。
橫劍於前,熟悉的重量握在手裡,連帶頭腦也沉靜了許多。
“今天翠羽的課結束了,明天開七蛟的——我還以爲李姑娘是因爲這個緣故走了呢。”張鼎運跟在一旁道。
“七蛟誰來上,尚懷通嗎?”
“怎麼可能。”張鼎運翻個白眼,“以前都是武館師傅們上的,也就這幾屆七蛟開始收買人心,纔派門派的人來。不過這回還真沒得說,是來位長老親自指導,算是很大氣了——你瞧。” 小胖子一努嘴。
裴液依言看去,剛剛教頭似乎就正在預先講解七蛟武學的一些基本知識,此時正好散場小憩,走過來的學員大多面色期待,興奮地談論着明日的教學。
七蛟畢竟是當今的博望第一,他們的長老自是全州武道第一流的人物,如今有面授之機會,算是十分珍貴難得。
“李姑娘不會走的。”裴液想着,這位長老算是七蛟擺在明面上的,李縹青肯定不會算漏,“張兄,再問你件事情,七蛟洞可有哪位長老是獨眼嗎?”
“.你最近老關注七蛟洞幹什麼?”張鼎運皺起眉,黑亮的眼珠盯着他轉了兩圈,“李姑娘出個門還專門給你留信——你小子不會是打算拜入翠羽吧?”
“.沒,就是好奇問問。”
“我可真心勸你,”張鼎運沉默了下道,“這是得罪人的話,但咱們畢竟有份情誼在——翠羽可是真的不行了。”
“.”
“上個月我跟車隊分別往翠羽和七蛟送過貨,翠羽這邊說好聽些是安靜,說難聽些是死氣沉沉。而且這氣氛是由上而下的,翠羽那位老門主算是英才,但年日無多,已然衰朽。去年時門中還有四位長老做支柱,但到了今年,最強、最年輕銳意的那位八生病亡了,最撐得住天的那位老頭患了呆症,剩下這兩位七生,一個猶豫一個軟弱,芝麻大點兒事情辦不明白。”
他看着裴液:“本來等白玉樑幾年,還有機會能撐起來,現在自不必說了。其實如今李姑娘也足稱希望,我爹說只要給她些時間,必能重振翠羽——但七蛟不是傻子。”
張鼎運嘆道:“這口氣,翠羽是沒地方去喘的。”
“翠羽是好,七蛟是壞,有什麼力所能及的,咱們盡力幫幫就是。”張鼎運道,“但你也是難得的好天賦,可別腦子一熱,爲了義氣或者美色,把自己搭進去。”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點點頭:“我倒是第一次聽說翠羽門中的情況,如此說來,李姑娘面對的壓力不止來自於外部,自己門中,其實也是一攤纏腳泥。”
“不錯,所謂內外交困,誠如是也。”
裴液本以爲翠羽門是個脆弱的殼子,少女被好好地遮護在裡面,只是在擔憂焦躁自己能否在殼破前成長起來。
然而現在看來,少女卻是早已在殼外,她的壓力直接來自於外界可怖的風雨,回身修補已然殘破的殼時,還要把背暴露出來。
重擔壓在這樣稚嫩的一雙肩膀上,如此危懸的處境下,少女鋌而走險地推動這項計劃也就不奇怪了。
裴液輕嘆一聲:“原來她承受的壓力,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
“.你他媽算是沒救了。”
“哈哈哈哈哈。”裴液笑,才意識到這句話裡誤帶的溫膩,有點兒臉熱,“不是那個意思——你先把那消息告訴我,七蛟洞有沒有獨眼的?”
“七蛟洞的獨眼,不就是【三臂蛟】蒙處元嗎。”張鼎運翻個白眼,“這算什麼消息,一館子人找不出第二個不知道的。”
“這人什麼修爲?”唯一性裴液虛心求教。
“七蛟第一洞,鷹澗洞洞主,赫赫有名的老牌八生,在博望江湖怎麼都排不出前五的人物。”張鼎運道,“他至今也沒滿意的弟子,要不你換換思路?”
但裴液聽得這話,臉上卻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了,臉色微肅:“我聽說白竹閣有【青紫篁】兩位前輩,相比如何?”
“.這卻難說了,誰厲害還是得打過才知道。”張鼎運皺眉道,“但一般來說.大家還是都認爲蒙處元更勝一籌。”
“.好,知道了。”
“行了,少談這些。我上午從捉月樓順來一方好茶,一起嚐嚐?”
“不了。”裴液活動了下肩肘,立劍道:“我要練劍了,你自己去享受大好秋光吧。”
“.行。”
——
不是藉口,裴液真的練劍。
這是他填充等待時光的方式,當然也不是全神貫注,因爲少年的頭腦中還在想着今天接收到的信息。
僅憑身體的本能,【展翅】一遍遍地流瀉而出,裴液心中則反覆揉捏着李縹青的計劃——沒有意識到背後力量存在的少女,原本做的準備還能夠用嗎?
更重要的是,如果蒙處元參與這次行動——他看起來多半是要參與的——翠羽白竹這邊的勝機就只能在白竹閣出手時的出其不意上。
今晚少女回來,須得勸她再從山門調位七生下來纔是。
裴液心中想着,手中的劍一次次地刺出。大腦沉浸到某種事務中時,時間總是很快地流逝,身體亦然。
裴液雖然身心沉入的不是同一樣東西,但當他忽然驚醒時,夜幕已籠罩了天空,武場上人也稀少了。
驚醒他的是身體上傳來的一種通暢感。
這種感覺絕對不是剛剛出現,它已經悄悄存在於裴液的身體中有一會兒了,只是剛剛纔體現了出來。
因爲裴液在用剛剛這一式【展翅】時,一隻小蟲撲面而來,那一瞬間,少年下意識抖劍將其輕輕一擊拍落,轉而依然圓滿地完成了這一次蓄勢。
這正是那日面對張君雪時,裴液無意間踏入的境界。
【展翅】困擾少年的,一直是其在實戰中的使用。
它需要蓄勢,蓄勢的過程又不能被幹擾,因此用劍人只能在敵人的攻勢下不停躲避,決不能與對方武器相撞——可面對同水平乃至更強的敵人,這不等於自縛手腳嗎?
裴液一直沒從劍譜中找到這一式的使用方法,只有那日面對張君雪時,他靈光一閃,挑開對方刀的同時,完成了這一劍。
如今,這道靈光終於被他固化了下來。
這不是對這一式【展翅】的領悟,而是少年自身整個劍道境界的躍升,登臨這番境界後,再回頭去看這式劍招,已可從容把控。
——【展翅】在少年手裡,已不是一個一戳就破的氣球,而是一個深厚的蓄池。
但有所來,皆爲我用。
劈砍、刺拉、接招、相擊,再也不必束縛對敵時的手腳,每一次碰撞產生的力量,都將化入“蓄池”之中。
至此,代表少年藉由【展翅】爲梯,在短短二十天內,攀登到了拙境的頂峰。
裴液稍微怔了一會兒,立刻趁熱打鐵去習練雀部後面兩式,希冀能以此時更高的劍道眼光察視出這兩式劍存在的問題。
果然,這次他用了兩次,就明顯感覺到了其中的彆扭,他正要讓這個問題在自己手中變得更加清晰,忽然手一頓。
腹中螭影傳來語聲:“這邊來人了。”
博望園,明月高掛,黑貓蹲在樓外的木緣上,一雙鏡般的眸子看着房中:“我看到那晚用丹做彩頭讓你們比武的那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