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玉瀚聽了這一席話,只管拿眼睛看着雲娘,半晌方道:“真不想我的見識竟不如你了!”自他認識雲娘起,知她聰明,知她會打理生意,知她善與人往來,知她是自己的賢妻,卻依舊不知她如今的才學見地非凡,許多事反要想到了自己的前面!
雲娘只當他還與自己逗笑,“我畢竟是侯夫人了,見識自然不凡的。”
湯玉瀚見雲娘並不以爲然,便扶着她的肩道: “我說的是實話,你的見地,就是皇后娘娘聽了,也會敬服呢。”
不想雲娘聽了,反有些不安地道:“其實我還是有幾分私心的,方纔說的固然都是真心話,但我在琢磨織步步生蓮毯的時候,不免又想到怎麼用提花手法織出這步步生蓮的錦緞,覺得在京城裡一定會賣得很火,便將絲譜寫信先傳了回去。”
又解釋了一回,“雖是私心,但錦緞與毛氈卻不大相沖,毛氈主要鋪在地上,或者掛在牆上,而這錦緞卻適合裁了鋪在桌上、牀上,又或者做了鏡袱椅袱之類的。”
“而且,遼東有許多羊毛,又沒有蠶絲……”
還沒解釋完,湯玉瀚便哈哈笑了起來,又湊過去咬了咬雲孃的耳朵,“正因爲你的這些私心,我才最喜歡你!”又攬了她的腰道:“聖人說有教無類,也要收束脩,你爲我的妻,嵐兒和崑兒的母親,自然要爲我們想,賺了銀子給我們用啊。”
雲娘一想道理正是如此,自己只要盡到力便已經足夠了,眼下的形勢又不需破家籌資練兵,便又啐他,“又胡說了,家裡的銀子又不都是我賺的。”
“我是不管的,反正在盛澤鎮時便有人說我是吃軟飯的,那就是了。且這軟飯我是總沒吃夠,打算一直吃下去的!”
不說夫妻二人的私心話,只說這織毯機一出,立即便將遼東所織毛氈的層次提了上去,且這織毯機小巧,價便不大高,就是窮苦人家亦不難置上一臺,很快在遼東便風靡起來。
又有總兵府織廠的巧匠造了用一把梭子只織一色毛氈的簡易織機,倒比先前四把梭子的賣得好。原來雲娘造織機,又想出了步步生蓮的花樣,只覺得那是極簡單的,可是尋常織工,織起來卻覺得十分地難,到了蓮花的圖案便時常織錯,唯有一把梭子織一色毛氈的織機其實才是最得用的,要比先前四把梭子的還要受歡迎。
而總兵府辦的織廠也因此不只織毛氈,又開始專門造織機賣織機了,竟不知這生意比起織毛氈還不差呢。
自然還有加到六把或者八把梭子的織機,便可織六色或者八色的毛氈,不多久又造出了更大的織機,能織出更多複雜的花樣。這期間又請雲娘去指點了幾回,她便是知無不言,一心盼着這織廠越來越好,好賺了錢免得玉瀚銀錢練兵。
織廠的帳房便算了一筆帳,自有此一改,織廠的收益竟多了三四倍!
許多人家從一臺織機開始織毛氈,慢慢便多了,一家裡置下幾臺、幾十臺織機的也不少見,便又僱了人來織。又因能織出好毛氈賣得高價,羊毛便也貴了起來,養羊的人家又多了,商人們也從夷人那裡買了更多羊毛,襄平城以織廠爲中心那一帶便日漸繁華起來,再不是他們方入襄平城時蕭條的模樣。
街面上繁榮,人來人往的多了,百業齊興,襄平城的賦稅一下子多了起來,練兵的費用也越發地充足。
遼東最大的富商樊家便因此在襄平城內開了幾家鋪子,一處酒樓,樊娘子便時常過來。她本就長袖善舞,又與總兵夫人早年時有香火情,因此成了總兵府上的常客,又與襄平城諸位夫人們都熟識了。
樊家本是遼東的首富,先前也曾借過江陰侯府更上一層樓,但也因此捲入奪嫡之中險些灰飛煙滅,後來幸而早下決斷,與江陰侯府斷了姻親,逃了出來。
但是在奪之嫡之時,樊家便損失極重,後來又失去了在京城的靠山,又差一點被馬總兵壓榨乾了,本已經打算收了遼東的生意,偏偏在這時馬佳倒了,湯玉瀚升了遼東總兵,將過去總兵府對商戶、軍戶徵的稅賦大半減免,樊家便又重新活了回來,更重與新總兵府的關係。
就要過年了,樊娘子進府送年禮,見雲娘忙得腳不沾地,知她要宴請遼東諸將,與自己說了幾句話的工夫便有幾波人來問事,笑道:“不如我幫夫人張羅些雜事吧。”
總兵府裡亦有幾位將領的夫人來幫忙,但是她們畢竟多數生於遼東長於遼東,對於雲娘宴客的種種規矩並不十分明白,因此所幫之忙亦有限,且論起才幹,也未必比得了當年江陰侯府的夫人。
雲娘雖然知道樊娘子的能爲,可卻笑道:“已經這個時節了,你還不趕緊回廣寧府?再晚了小心節前耽誤在路上,不得回家過節呢。我這裡總要忙上五六天的。”
樊娘子便挽了袖子道:“我本不想回廣寧的,在襄平城裡也沒有事,正好來幫夫人。”
雲娘方纔沒想到,現在倒明白了,樊娘子是嫁出去的女兒,雖然和離了,卻不好回母親家過年,所以寧願留在襄平城。因此便點了頭笑道:“如此,就煩樊娘子帶人準備果碟子吧,每席四十個,先都擺好了,放在方桌上,到時候直接將桌子搬上去就行。”
樊娘子得了吩咐,便過去張羅起來,她做這些事情又快又好,沒多久便將第二日宴上要用的都備好了。第二日又過來,如此忙了幾天,到了雲娘請女眷的時候,便也將她拉了來,席間倒了一大杯酒,“不敬你一杯酒,我心裡都不安呢。”
諸將夫人們都與她熟了,也跟着敬酒,樊娘子竟酒到杯乾,十分爽快,又有幾位夫人也是海量,一時間觥籌交錯,興意高漲。
到了宴散了的時候,大家都走了,雲娘卻將樊娘子留下,把一個匣子給她,“這是我們家自己做的江南點心,你嚐嚐。”
樊娘子哪裡肯接,“我家開酒樓的,各樣點心都有,且我一個人又能吃多少?”
雲娘便沉下臉來,直言道:“你的好意我都心領了,節禮我也都收下了,只是這些東西還要你帶回纔好。”
樊娘子便陪着笑道:“那又算什麼,我是真心孝敬的,若不是湯六爺到了遼東,樊家的生意早就倒了,我嫁妝也沒了,因此抽了幾成利送來還不是應該。”又將那匣子放回炕上,“我亦不瞞你,若是馬總兵時,可要比這個多很多,是以夫人只管收下,隨便給孩子們做兩身衣裳。”
雲娘便笑,“若是拿這些銀票做衣裳,不用買錦緞,只將這些票子縫在一處就夠做兩套的了!”
又擺手道:“我們家總兵有令,軍戶十中抽一,民戶十中抽二,以此做遼東軍資,樊家也好,你也好,只要不違律令,又安數額交了賦稅,便再不必怕什麼,是以這些銀子卻完全沒有必要送的。”
“再者我們家從不收這樣的銀錢,若是別人不知尚可,偏你不該不知,當日在盛澤鎮時有多少絲綢的船從盛春河過,你可見我們家裡留下一絲一縷了嗎?”
樊娘子見總兵夫人好言相勸,面上溫和,卻將話說得十分堅決,只得又笑道:“夫人不知呢,酒樓是樊家的,可是包下織廠所有的毛氈生意的卻是我的本錢,果真是賺了一大筆,倒覺得心裡有愧。”
“賺了錢也是你的本事,且你一個人,又帶着孩子,正要多留些銀子傍身,又何愧之有?”雲娘便又笑道:“玉瀚積了多少年的好名聲,你倒要給我們毀了?其實總兵府織廠的毛氈給了你還不是因爲你的價最高?趕緊把銀子悄悄拿回去,我亦不會聲張。否則一會兒讓人直接送到酒樓,你的顏面豈不難看?”
樊娘子只得接了回來,又道:“今年是第一次,大家都有些不敢出價,只我知道湯總兵是磊落君子,並不會虛言,因此賺了。明年大家看我賺到銀錢,定然一起擡高毛氈的價,再也不能賺這許多的錢了呢。”
雲娘度她的意思,還是想要自己幫她在玉瀚面前說一句話,便笑道:“你亦知道,我家原來就是做絲綢生意的,可是遼東織廠的事情,我除了幫忙弄弄織機和花樣以外,竟一點也不過手,爲的不就是免得落別人口實?是以明年竟價的事,我決不問一聲的。”
樊娘子知道不成了,卻也佩服雲娘一絲不取,若是總兵夫人要做這樁生意,別人哪裡能搶得上呢?真心地道:“我先前竟是有眼無珠,並沒有看出你的心胸——只說如今襄平城內,誰不感念你?威望倒要比總兵高了。”
“你又錯了,”雲娘便笑了,“大家對我是有些感謝不假,可真論起威望,哪裡又比得了玉瀚呢?”
湯總兵初入襄平第一戰便捨身救出襄平城大部兵馬,然後攻下赫圖城,現在又練出了遼東鐵騎,東夷人並不敢再南下,是以大家方纔安心做生意,織毛氈,那纔是真正的威望呢。樊娘子便自己打了一下嘴道:“我是說的不當,只是你們夫妻一個不苟言笑,威風凜凜,一個心靈手巧,與人和善,大家沒有不敬服的!”
雲娘見她將玉瀚和自己捧上了天,便笑道:“你可不要再恭維了,我倒有一件事要問你,過了年可還去京城?”
樊娘子趕緊問:“怎麼不去?有什麼事情只管交給我。”
雲娘果真有件小事,便告訴了她,“我帶來的一個丫頭家裡母親病了,才收到信,我想送她回京,雖然也有人時常往來,可總不比與你同行方便,是以我纔想問你。”
樊娘子應了,“這算什麼。就是今年來降的夷首進京,總兵府上也交給我們商隊幫忙將他們一路帶到京城呢,是以過了初五,我們便出門了。”其實若不是爲了親手送來總兵府的年禮,她便早隨着送毛氈的車去京城了。
雲娘亦曾聽年前又有幾處的夷首來降,有人便想到京城覲見,玉瀚也願意他們感受天|朝的博大,明白些禮儀道理,將來教導夷人子弟,以息干戈,是以也同意將他們送到京城覲見,便笑道:“你家既然接了總兵府織廠的生意,自然也會把這事派給你。”
樊娘子便又與雲娘說些悄悄話,“前兩日有先前沒看上我的人來提親,我想着還不是見我們樊家又起來了,我也與總兵府走得密,究竟沒什麼意思,且嫁了只能在內宅,還不如我專門做生意呢,便一口回絕了。”
樊娘子再不可能與錢南臺破鏡重圓了,先前還想嫁人,如今也不想了,雲娘便笑她,“你現在最愛的是銀錢吧?”
“對我這樣沒遇到良人的,銀錢果真比男人可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