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來

初秋的夜晚,溫度已經微微轉涼,夏夜裡熱鬧的蟲鳴已漸漸少了,攏香院裡頭一片的寂靜。

葉欣從怪誕的睡夢中迷迷糊糊的醒過來,睜開眼呆呆的望着眼前的漆黑景象,一股陌生的異樣襲上心頭,夢裡那個女子傷心欲絕哭泣的場景和白日發生的種種在腦中交替浮現,令她的思緒一度混亂。

不知怎的,葉欣無端的難受起來,感覺心口像被一團難言的苦悶悲慼縈繞着,無法消散。

僅僅過了片刻,眼角似乎溼潤了,她忙用手一摸,眼淚卻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她控制不住的流淚,索性扯着被子把自己捂到被子下哭。

葉欣不知自己爲何會這樣的難過,好像適當的發泄發泄也是好的,可哭的狠了,用被子捂着好像也沒什麼用,依舊驚動了外間的春意。

春意是葉欣的貼身丫鬟,就歇在外間,她睡的淺,屋裡稍有動靜就能知曉。

聽到裡間有那麼點奇怪的聲音,春意不敢馬虎,她動作分外利索起了身,她們負責守夜的丫鬟都是穿着外衣睡的,方便能隨時聽主子的差遣。

春意立即燃了油燈,漆黑的內室裡這纔有了光線,只顧着悶在被子裡哭鼻子的葉欣還毫無察覺,離的近了,那悶悶的哭泣聲更加明顯。

“小姐可是魘着了”,春意看着牀上抱着薄被悶頭哭泣的小姐,不自覺也跟着紅了眼眶,心裡也更加怨懟起那個把小姐害成這幅模樣的表公子。

葉欣雖然悶在被子裡,可春意就在她牀邊,離她極近,因此春意的聲音葉欣聽到了,可她並沒有聽清春意說的什麼。

葉欣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的眼睛一定紅腫的難看,向來不在人前展示軟弱一面的葉欣懊惱不已,她不想被別人看到她這幅模樣,乾脆悶在被子裡邊閉上眼睛裝睡。

可就在剎那間,葉欣感覺得自己的心臟猛的揪了一下,似有一隻無形的大手透過層層黑暗,穿過了她的胸腔,準確無誤的將她柔弱的心臟拽住了,然後霸道的收緊了魔爪。

只是頃刻間,葉欣就如同被掐住了命門一般,她難受的嗚咽了一聲,春意再顧不得旁的,急急慌慌的將被子扯了開來,露出了一張微微泛紫的痛苦臉龐,冷汗浸溼了葉欣的頭髮,溼噠噠的粘在她的臉上,春意從未見過小姐這般模樣。

一瞬間,春意驚慌失措的只知道流眼淚,她拿絲帕擦着葉欣額頭冒出來的汗,嘴裡哭着喊:“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葉欣此刻難受的小臉都要扭曲了,整個人窒息一般。

“小姐,你別嚇奴婢啊…”

“來人啊,來人啊……”春意朝外喊了幾聲,可是她突然想起攏香院的小丫鬟昨日都被打了十板子,眼下都躺在自己房裡,春意哭的更兇。

“小姐,你別怕…奴婢去請陳大夫來,你等着奴婢,你可一定要等着奴婢啊。”

伺候小姐這麼久以來,春意第一次這樣的驚慌,小姐雖說身體比常人弱一些,可這麼些年下來,像今夜這般臉色難看還是頭一遭,怨不得春意害怕。

葉欣這副情景,哪裡還能吩咐什麼,春意起身一邊抹淚一邊朝着順容堂狂奔而去,哪還有什麼大丫鬟的樣子。

老夫人早些年犯了頭疾,因此,府裡也僱了位李大夫,可就在幾日前,李大夫的七旬老母去了,李大夫不得不回家操持後事,這幾天只有陳記的陳大夫會時不時進府來,春意哭的眼睛跟進了一把沙子一樣疼,心中祈禱陳大夫此刻還在府中。

葉欣艱難的睜開眼想看看是誰在跟她說話,她又爲什麼喊自己小姐呢?

可睜開眼,眼前別說人了,連半個鬼影都沒有,好奇怪,爲什麼剛剛會那麼痛,葉欣咬着脣用力的撫了撫胸口。

好在胸腔裡的窒息感慢慢退去了,可緊接着,葉欣感覺自己的腦殼好像又痛了起來,她甩了甩頭,然後抱住腦袋。

今天真是見鬼,怎麼還沒完沒了了,自己的身體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差了?

恍然間,葉欣感覺自己又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夢裡她度過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堪稱完美的生活,她一生下來就有父母親的疼愛,有一起長大的姐姐和表兄們相護,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年,以及她懷揣着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之情,這個夢這樣真實,點點滴滴的散落在她記憶的深處。

葉欣就跟被唸了緊箍咒一樣,腦袋又脹又疼,好像要爆炸了,她把頭埋在膝蓋間,身子跟着打顫。

葉欣無暇去思考其他了,她緊緊咬着脣,直到舌頭嚐到一絲甜腥味,她才放開。

足足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頭疼纔有所緩解,葉欣差點就疼的直接過去了,她揉着腦殼,有氣無力的睜開眼。

隨手抓過那張已經被汗水打溼的絲帕,細細的打量,腦中冒出了幾個字,南街謝盈閣。

葉欣慌忙鬆開手,任那絲帕掉到地上,葉欣再擡眼,看着自己身處之地,只是瞬間,葉欣身心俱震。

這個房間她本該是第一次見,可是她卻意外的感覺熟悉,熟悉到屋內的各個擺設樣式,方位佈局都清晰明瞭,因爲在她的記憶裡,她從七歲開始就住在這裡了,葉欣打了個寒顫,冷汗再一次冒了出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爲什麼無端多了那些本該不屬於她的記憶,她不是應該躺醫院裡陪護嗎?爲什麼一醒來就到了這兒。

一個人怎麼會同時存在兩份記憶,並且都是那樣的鮮明清晰,葉欣百思不得其解,想的腦殼又隱隱作痛起來。

不知想了多久,葉欣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屋外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和錯亂的人語聲,越來越近,好像就是朝着她來的。

“陳大夫,你可一定要救回我的欣兒啊…”

“老夫自當盡力而爲!”

“娘,陳大夫妙手回春,妹妹一定會沒事的。”

……

陳大夫…娘…欣兒…妹妹……葉欣喃喃念着,這都誰跟誰?

等一行人疾步來到房間,卻看到已經坐在牀上與他們大眼瞪小眼的葉欣。

婦人首先出聲:“我的兒啊,你可真是嚇死爲娘了。”

婦人疾步來到了葉欣牀榻邊,葉欣不由的縮了縮脖子。婦人將她上上下下仔細的打量了一番,見葉欣雖只是臉色白了些,並沒有哪處不妥,卻還是忍不住擔憂。

“欣兒,可有哪處不舒坦的,定要細細的與陳大夫說…”婦人說完就把牀上神情略顯木訥的葉欣緊緊的摟入懷中,全然不在意她身上的汗意。

葉欣怔愣了片刻,任由她摟着自己僵硬的身軀,聽着婦人的聲音在耳邊絮絮叨叨說着什麼。

終於,婦人說夠了也哭夠了,才緩緩的放開葉欣,葉欣這纔有機會細看婦人的容貌和衣着,婦人的皮膚保養得十分好,細長的瓜子臉,眉眼間透着成熟的風韻,葉欣眼尖的發現婦人眼底浮着抹青黑。

“娘,我就說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定會沒事的。”

葉欣輕擡眼梢,見說話的是一個十六歲左右的妙齡少女,她站在婦人旁邊,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看,目光之中無不是欣喜之意。

她與那婦人的眉眼竟有幾分的相似,是個實打實的美人胚子,一幕幕自己與她相處的畫面詭異的從葉欣腦海裡冒了出來,有她們在家學裡一同進學枯燥乏味之時,兩姐妹偷傳紙條被夫子罰站的糗事,有她們在花園裡撲蝴蝶之時,不慎將鞋子跑丟的趣事……她是對自己疼愛至極的長姐,名字格外的好聽,叫葉柔,而那位從進到屋內自始至終都抹着眼淚的婦人則是自己的母親柳氏。

姐姐葉柔,母親柳氏淑珍,葉欣生命裡從來不曾出現過的人,可如今她的記憶裡卻詭異的有了許多陌生的記憶,叫她如何不驚恐,如何不害怕,這是夢對吧,一定是夢。

葉欣用力的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可疼痛感卻如期而至。

“欣兒,你這是做什麼?”

葉欣茫然出聲:“這是哪兒?我還活着嗎?”

柳氏心疼不已,用帕子抹着眼角的淚,葉欣則是更加迷茫的看着她們,那位陳大夫適時上前來。

葉柔提醒柳氏道:“娘,我們不妨先讓陳大夫爲妹妹診診脈。”

柳氏點着頭用帕子抹淚,道了聲麻煩陳大夫了,葉柔就將柳氏扶到一邊的坐凳上,輕聲安慰幾句。

春意趕在陳大夫之前將牀簾放下,隔了一衆的視線,葉柔上前來親自爲葉欣挽起了衣袖,只露出一截藕白的細腕,然後很識大體的在葉欣腕間擱了一方白色巾帕,陳大夫將手指輕搭在葉欣的腕間,室內頓時悄然無聲,大家都緊張的望着陳大夫。

葉欣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如同一個提線木偶,只能任由她們作爲,陳大夫給她診着脈,透過輕透的紗制牀簾,她端詳着屋內衆人的穿着和容貌,站在柳氏旁邊的那位老婦是秦嬤嬤,跟着柳氏陪嫁到葉府,秦嬤嬤的後頭跟着的是柳氏身邊的大丫鬟桑榆和桑菊,葉欣一一掃過……

葉欣表面不動聲色,實則內心震驚的不知道該如何言語,內心已經有了猜測,可這個猜測又太過荒謬,這樣的事情竟真的發生在她身上,她竟有了這個女孩的記憶,屋內的每個人,她都能從記憶裡尋到他們的訊息,儘管葉欣是個成年人,一時也有些承受不住這樣驚駭的事實,好在這時陳大夫診脈完畢,葉欣便急急將手腕收回去,然後低下頭默不作聲,聽着外邊的聲音。

陳大夫剛一診完脈,柳氏就急急向前詢問,“陳大夫,欣兒如何了?”臉上一片憂色。

陳大夫面上一片平和,他一邊整理藥箱一邊道:“夫人莫要擔心,葉小姐身體無礙,不過是心悸受了驚嚇,待老夫開上一副凝神靜心的藥,喝上兩三日,再好好將養幾天,就無甚大礙了。”

柳氏一聽陳大夫這樣說,激動的捏緊手中帕子,先是歡天喜地的唸了句阿彌陀佛,“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真是有勞陳大夫了。”

房內衆人也跟着鬆了口氣,包括一直懸着一顆心的葉柔。

柳氏命人包了厚厚的診金,讓秦嬤嬤好生將陳大夫送了出去。

柳氏臉上猶帶着歡喜的淚水,轉身撩起了牀簾,春意上前接過,將牀簾挽至兩邊,柳氏眉目慈愛的看着愛女。

欣兒明顯是夢魘受到了驚嚇,額發都被汗水浸溼了,還好時下入了秋,穿的衣裳都不是單薄的,不然這副樣子勢必又要受涼,柳氏又打發人去給葉欣準備熱水沐浴更衣。

“欣兒莫怕,今夜娘哪都不去,就在這兒陪着你。”婦人拉過葉欣的手背安慰的拍了拍,眼裡滿是對兒女不加掩飾的疼愛之情。

葉柔卻十分不贊同,她道:“不行,娘,您白日裡操持着府中一應事務,已經夠累了,還是回去好好歇着,妹妹這兒有我呢。”

“那不行,你睡相那樣差,萬一把你妹妹踹下牀怎麼辦?”柳氏說到此異常的堅持,她可沒忘了自己被當年只有八歲的葉柔踹下牀的事兒。

“哎呀,娘,我現在睡相可好了,已經不會亂踢人了,前段時間還在妹妹這兒睡呢,你問問妹妹我有沒有踢她。”葉柔美目一轉,一雙好看的桃花眸帶着懇求定定的望着葉欣,柳氏也隨着葉柔的話目光又聚在葉欣臉上。

葉欣冥思了片刻,然而記憶中只有她與葉柔幼時睡在一起的模糊畫面,可對上葉柔帶着希翼的桃花眸,葉欣直覺葉柔好像是有什麼話同自己說,然後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如此,柳氏總算是鬆了口氣,再三交代着葉柔要照顧好妹妹,就領着丫鬟嬤嬤回了蒹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