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程說要準備出國那天之後,過了一個週六日,禮拜一又在公司見到了他。當時正值午休,我去20層東區送東西,出來按了電梯正想下樓,付姐跑過來拽住我:“家家快來幫頂一下,我肚子疼得厲害要去洗手間。”
“蒙姐她們呢?”總部平時起碼兩個特助值班。
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一堆紙筆推過來,急慌慌地說:“電話來了只記錄就行,不用接進去。濛濛殺千刀的,去吃飯這麼久還不回來。記着誰的都別接進去啊,裡頭來了個惹不起的。”
結果第一個電話就是董事長內線:“付兒,有沒有可樂什麼的拿一罐進來,要冰的。”
秦堃喝可樂?她不嫌糖份高?我納着悶,應聲去拐角冰箱去翻可樂,送進去才知道是誰要的。
“……我自己跟他說,你甭管了。”
我不動聲色把可樂放到秦堃桌上,她點頭道謝謝,看一眼背對着門立在落地窗前的弟弟,問我:“她們都出去了?”
“嗯,我幫聽會兒電話。”
錢程聽見我的聲音驀地回頭。
“坐會兒吧~”秦堃在話機上按了兩下把外線切進來,“這小子正犯渾呢,你也聽聽。”
她一直知道錢程追我,但從來不說什麼。這回大概是真氣了,撇了上下屬立場,迫切拉攏戰友。
錢程拿了可樂啓開猛灌一通,抹着嘴說:“幫我辦手續就行了,我會說服他。”
“你會氣死他。哪有你這麼不懂事兒的?”秦堃罵了一句,轉向我,“家家你知道他要出國嗎?”
“哦,他提過。”我橫着眼珠看那渾小子,不出所料地偷笑,表面還憂心忡忡,“是不是老爺子不同意?”
“我敢讓他去說嗎?你看老爺子現在身子硬朗,畢竟年紀在那擱着呢,疾呀病呀的這沒人防得了。話要真跟他說了,一把火上來真出點兒什麼事呢?”她語氣雖平淡,卻看得出心緒激動,簽字筆在手中隨着說話的頻率不時輕點桌面。“你啊程程,你是太讓我失望了,打小姥爺就最疼你,一百句罵着到最後不也是都由着你來~~那好好的高中念着念着自己說沒影兒就沒影了,他把你找回來打了罵了後來怎麼着了?你說你上那個大學,自己說是什麼正經學習的地兒嗎?結果去沒去成?你以爲這都是你能作成的精嗎?他要真把話說死了,你哥有多大能耐敢來北京跟他作對?我一直以爲你嘴上執拗心裡明白,現在這事兒怎麼好說好商量就是壓不住了呢?”
我悶在一邊,心裡嘀咕這哪又出來個哥。
錢程也沒說話,只在窗前鳥瞰街景。
“你不是非出這個國不可吧?不去留學吃不上飯嗎?沒人餓着你吧?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他這個年紀了,說句不敬的,還能活多久啊,就不能哄着他幾年?”秦堃果然是談判行家,連着一串問句雖是柔聲細語,卻也聽得出咄咄逼人,“錢程我告訴你,你前腳離了北京,回來就再見不着咱姥爺了。不聽話你就說去,沒個好臉子去跟他硬碰,惹動了真火看不把你手腳關起來。”
我大驚,很義無返顧地相信老妖怪會做出這種事,錢程會是什麼態度?關得住我的人關不住我的心?
錢程只說:“我走了。”瞥了我一下,可樂罐擱在辦公桌上,當真轉身就走。
秦堃噌地站起來:“你別當我嚇唬你,說破天了他也不會放你走~”
“錢程你好好說完話啊。”我進門的第二句臺詞,迴應的是一個實木門板靜悄悄,於是幾乎沒怎麼反應地起身就要追。
秦堃在身後喚住我:“由着他~~良言難勸該死鬼,今兒起誰也甭管他了。”
聽得出她話裡的賭氣成份,我忍了又忍將多餘的話嚥下去:“他可能自己冷一冷會想得通。”
“這個冤家,這真是個冤家,我是欠了他們錢家的。”她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深呼了一口氣,拿起電話撥號。
趁未通話之前我說:“我先出去了秦總。”
“沒吃飯吧?等我打個電話一起……喂?”她比手勢讓我坐下,握着話筒靠跌坐在高背椅裡傷神地揉眉心,“嗯,勸不住……你別光會說這種話,倒是想個轍啊……我估計他現在誰電話都不能接,你先找人拖着他吧,剛下樓……那我怎麼辦?真讓他去跟姥爺說?……好了我晚點跟你說,家家在這兒呢,我們出去吃點東西,打昨兒晚就讓這冤家攪得我一口飯吃不進去……嗯?是啊……”
從這兒開始她就沒再說什麼話,指尖纏弄着電話線只聽着,不時應個嗯字。
電話那邊自是除了鬼貝勒沒別人,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總之秦堃掛掉電話時神色已安定不少。
秦堃這人很懂把握公私尺度,我們身份尷尬,所以有些話鬼貝勒能說她也不好說,怕給我造成壓力。我更是不敢在她面前多說錢程,她是我老闆,拿這私人話題猛聊總覺得有討好貼近的嫌疑。
做爲中坤這種規模企業的決策者,秦堃的午飯吃得並不順利,手機響了幾氣兒,生意上的社交上的,她應對自如,表情卻稍露了些無奈。
鬼貝勒曾不只一次數落錢程沒良心,家裡事不伸手,有時想想怨不得他心疼。別說挑着整個公司大梁的秦堃,就連我們這底下專司一職的打工者,忙起來也是叫苦無瑕。各自忙碌中,再接到錢程電話已經是十幾天後。
我看着那個熟悉的號碼,心裡落下好大塊兒石頭,嘴上卻沒好氣地擠兌:“美國長途挺貴的吧?沒什麼事兒掛啦?”
“你就算了吧,”他聲音土澀澀地,“護照我都交出去了。”
“鬧得厲害嗎?”沒忍住還是問了。
“反正這會兒跟外頭轉着心情好,回去再說。”那邊兒聽着還有音樂聲,哥們兒心情確實不錯,“我到神農架了,好地方。”
“開着你的大賽歐?”
“這是賽歐嗎?”他在路尊車倉裡面朗笑,“我跟這兒停下立三腳架了。剛纔路過郵局,寄了點東西給你。”
神農架特產?“野人嗎?”
“給你點提示噢,第一,它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
我心裡已經有數,故意跟他磨牙:“提示二呢?”
“第二,它能讓你看見了就會想起我。”
“你送的東西我看見了還會想起誰?這也算提示~三是什麼?”
“提示三,沒有提示四了。”他捉弄地大笑,“哈哈,想着收到了給我短信啊。
“你……路上小心點兒…”
“嗯,你也是。BYE~”
曜石幽黑的濃重的糾纏不清的憂傷擴散開來,浸染我觸碰它的冰涼指尖。不知是哪種理由,感覺它像一個造型怪異的句號,可能是來自星球的記憶,你看,英國人的句號是實心的,我們星球的語言裡,句號可能就是這“8”字型。
也許有很多人曾以耀眼的姿態出現在我生命裡,心不傾於斯,再精彩只不過是個豐滿的龍套。愛情只能有兩個主角,其一是我;另外那個,也確定了罷。會開滿樹的花,但卻只能結一枚果。那株樹已有二十餘年開花的經歷,最後結不結得出姻緣?
如果這真是結束的符號,就好了。
奇特的石頭,眼望它垂懸在手腕之下時,某種情緒似乎真的得到了稀釋。
不是魔法嗎?
小郭還我U盤順便調侃:“又對你那裝天的葫蘆作法哪?”
我擰頭看他,拔高聲調:“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還鬧~來活兒了。”項目組長放下兩夾文件在我桌面,“你的小高層封頂,檢測回來制單,明早10點例會提審。”又轉向另一邊點兵。
小郭搓手:“南三環,空氣怡人啊……”
一疊紙放在他頭頂,組長以神之名懲罰幸災樂禍的壞人:“郭郭,通州。”任務在小郭的哀嚎和附近同事的鬨笑中分配完畢,組長停在我面前,搓着下巴審視項鍊上的鑽石,“我都琢磨好幾天了,這年頭怎麼興把戒指掛脖子上?”
“家~好事將近了吧?”問這話的是剛接受了命運擺佈的郭學獻同志。
我笑他的日漸女人化,姆指尖套着那個小圈:“好事不是戴在這個位置的。”
旁邊有女同事接話:“就是啊你們懂什麼?現在要的就是這種別緻。”
“不過家家啊,你們那位最近探班這麼勤,戒指也送了,是不是真準備婚事了?”
“蒂凡尼的呢,誠意夠哦!嫁了吧。”
“你們笨~家家戒指都收了,能不嫁嗎?”
“說誰笨哪?大肚郭郭!你女朋友把戒指掛在脖子上算是接受求婚啊?”
“嗚~~”小郭被觸動脆弱的心絃,椅子滑回自己工位抽泣着:“我沒有女朋友~~~~~”
郊區小隊吃了午飯即可領車啓程。我到工地取了交工報告,最後去看屋頂的防水排水情況,電梯還沒裝,踩着細根涼鞋歇了兩氣兒才從樓梯爬上去。真想四肢並用了,可是旁邊還有監管,我勉強繼續直立行走。下午回來攤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喘氣兒都困難,腦子裡就回想着上大學時候是怎麼穿高跟鞋爬完香山的。拿手機看時間,意外發現歐娜發來的未讀信息:妞兒,想着買電啊。
我坐爆了汽球般彈跳起來,把這事兒忘得乾乾淨淨。早上出門家裡就剩兩度電了,公司樓下就是農行,本來想着中午吃飯就順便充卡,結果建了一上午地基模型,下午又耗得唯存半口真氣。都五點了不知道銀行還能不能充電卡,這回去她還不讓我手電筒支持她日常活動!拿了揹包拖着千斤之軀下樓碰運氣,電梯口遇到神采奕奕的小郭,他竟然比我回來得還早!而且知道了我在工地的壯舉,幸災樂禍道:“聽說某俠飛檐走壁上了16層?”
“沒力氣理你。”讓他笑到底好了。
大笑了兩聲就倉促地變小,郭學獻不好意思地盯着我身後:“秦總。”
秦堃沒怪他影響公司形象:“笑什麼這麼開心?”
“家家下午累壞了,工地沒有電梯,爬了16層上樓頂的。”
兩個高工同情地對我一笑,這種事下工地經常,他們比這更高的怕也爬過。秦堃卻笑容微僵,對身邊人吩咐了幾句,向我點頭:“你來一下。”
不行啊,我得買電去,要不今兒晚點蠟上網啊?沒敢吱聲,秦堃臉色不對,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跟錢程有關,心裡一陣亂猜測,乖乖跟她上了20層。進辦公室她欠頭看我的鞋子:“就穿這雙鞋爬上去的?”
“臨時安排去工地的也沒換鞋。”不過就是事先知道也頂天換雙矮几公分的,跟兒還是要有的。
秦堃沒回座位,拉我到沙發上坐下,是送我茶葉那次的聊天模樣——在辦公時間?這不像秦總啊。
“快結婚了是嗎?”她問,不待我否認又說,“恭喜。”
想起第一個跟我說恭喜的人,隨即知道了她這消息的來源,只好說謝謝,爲自己散佈出去的謠言負責。
“需要我安排一段假期嗎?職位會保留的。”
我一愣:“不用啊,還沒有定日期,現在不用。”
“男朋友不反對你繼續工作嗎?”她的眼神探究。
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季風以前倒是說過讓我轉做輕鬆點的編輯,被我否了之後也再沒提。
“可是懷孕初期應該謹慎些,你這樣穿着跟兒鞋爬上爬下太危險了。”
隱隱聽見血液從面部毛細血管抽離的聲音。我扶着嗡然作痛的額角:“您這消息不太準確啊秦總……”
知道了關鍵一點,曾經模棱怪異的事件就可以與之飛速聯繫,得到清楚的答案。關鍵時間點應該是我從天津回來之後,錢程的怪異表現就是一個未接電話,兩次意外碰面,將近兩個月,這是他所有的表現,沒有表現才叫真的怪異。他好像在儘可能地消失於我的生活,還給我一個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能讓我看見了就會想起他的小葫蘆……
我懷孕了?
擁抱接吻能懷孕?真當我是外星球人?
星火燎原,他真不愧學過劇本創作,聯想力真……他媽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