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兩人都無言了,世上沒有如果,而且會想這些如果的,也只有耶律大石這樣活着且尚有良心之人才能去想。
自古以來打仗死人都是難以避免的。
古代國家遠沒有後世那樣的凝聚力,限制於交通通信技術等,國家很多時候是鬆散組織,也沒有那麼多錢給賣命的士兵,士兵拼命之後搶掠幾乎成爲默認規矩,只要不太過分,將領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這也真是餓死也不搶百姓的岳家軍纔會那樣異類,纔會被百姓愛戴。
但像屠城殺十幾萬手無寸鐵的百姓這樣的是,有良知之人依舊是不恥的,但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比比皆是。
“遼王不必如此,你也盡力了。”李星洲安慰他:“再說天下每年冤死的人何止十萬,這事實屬運氣,不是你的錯。
你在南方已經盡力了,如果不是遼王,燕山府早落入我景國手中,第一戰十萬大軍敗在遼王手中不冤,如果你在北線,如今形勢未可知。”
“晉王是嘲笑老夫嗎。”耶律大石自嘲。
“不,實話實說罷,戰場上我們可以你死我活,但無非各自爲主罷了,如今遼國已亡,遼王何必放不下呢。
遼王正值壯年,難道就甘心終日無所事事,虛度光陰?”他話說得很直白。
耶律大石沒接話,只自顧自喝了口茶,然後說:“王爺不是第一次說了,我也不是第一次表態。”
李星洲不急,耐心的端起茶杯看向北方澄澈天空,“現在天下的局勢,夏國正在內亂,內耗嚴重,再讓他們打個三五年,我有把握將河套之地,一直到玉門關故地收復,打通與西域的通道,到時候宏圖大業可期。”
河套地區,簡單的可以理解爲黃河“幾”子形裡被幾字圈進去的地區,那裡水草豐美,是中國幾大重要馬廠之一,。
當初漢朝能與匈奴抗衡,最大的轉折點就是衛青奪回了河套地區,讓漢朝在經濟上多了一個河套平原,戰馬產量大大增加,在地緣上有一個靈活的可東可西,可以隨意出擊草原的戰略要地。
而如今景國沒有河套地區,要出擊草原就十分困難,東面的路線都是固定的,有山川阻隔,要想北上,這邊一動,人家就大概知道大軍能走哪條路,設伏,設關隘輕而易舉,因爲沒有選擇。
所以沒有河套地區的中原王朝往往只能以守爲主,即便你有錢有糧也沒辦法。
有無河套這也成爲一箇中原王朝的晴雨表,歷史上強大的王朝,必然控制這一地區,而後戰略上就主動,對北方,西北地區呈現強有力的壓制和控制。
李星洲一直惦記着呢。
攻金國是爲上京的石墨,遼東馬場,那夏國就是爲和河套地區,河西走廊。
“再說金國,完顏烏骨乃確實一代雄主,但如今他不在了,新君或許有銳氣,但操之過急,年紀太輕,不夠穩重,遼王也跟我交過手,你認爲我能擊敗他嗎。”
“呵,好像王爺不年輕一般。”耶律大石笑道。
李星洲一愣,隨即尷尬了,他也才二十的年紀的,他倒是忘了。
耶律大石神色複雜,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麼,隨即道:“敗在王爺手中我心服口服,你設計得厲害,對火槍的能力發揮很好,誰也沒想過戰還可以這麼打,王爺真是天才,但......遇上金軍可不一定能贏。”
“爲什麼呢?”他好奇的問。
耶律大石放下茶杯:“火器很厲害,但比不上人心裡的狠,金軍要是狠起來,不要命跟你拼命,你的火器也沒用,女真人就是這麼一路殺過來的。
再者你的火器有很多不方便之處,威力驚人卻很慢,而且怕水,陰雨天氣就不能打,燕山府之戰打得出其不意,所以取得那樣的結果。
如果我事先知道這些,就會派輕騎襲擾,不與你正面決戰,一直拖到陰雨天就大舉襲營。
現在金人肯定知道你用的火器,燕山府大戰那麼多人看着,派探子打聽,找見過人問都行,肯定了解得差不多。所以也會有更多的方法對付新軍的方法,貿然出擊很可能吃大虧。”
耶律大石接着道:“王爺跟我說你的宏圖大願也沒用,我意已決,遼國國祚斷絕,我不想在摻和。”
“可遼國皇族耶律氏也是前朝加封的封臣,可算一家人。”李星洲道,他耍了個心眼,要是能這麼說,夏國,交趾,遼國開國先祖都能算前朝封的封疆大吏了,可他們心裡都是不承認景國正統的,像遼國更是一直想取代中原成爲正統。
“王爺不必誆我,那都是幾百年前的往事,再說中原不是有句老話,風水輪流轉,明年到我家,而且景國不是前朝,我直言不諱的說,比起前朝可差多了!”
耶律大石的話說得過分了,說完他也連忙端起茶杯掩飾一下激動和失態,這種話誰都會生氣,提前朝本就是忌諱。
但李星洲也戳中他心中的痛點,正如李星洲所言,耶律皇族先祖確實是前朝封臣。
耶律皇族一直對前朝推崇,所以很多制度,建築風格,甚至習俗都學習了,認爲他們纔是正統。結果景國這個遠比不上前朝的小國,居然敢自稱正統,還和大遼做對。
耶律大石其實在心中一直很看不起景國這個自詡中原正統的王朝,他們往南沒有交趾,沒有控制大理,白夷。
西北吐蕃諸部,西北河西走廊,河套之地,玉門關外西域諸國(大約現在新疆地區外加幾個斯坦國,漢唐時在此設立西域都護府)早失去控制數百年。
向北,大漠草原南端各部,遼東地區全都不再臣服。
景國根本不是前朝,所以耶律皇族從未將之放在眼裡,太祖皇帝也才登基爲皇帝。
可結果沒想到,他們遼國亡國,居然也是拜景國這樣一個小國所賜,雖有主要原因是金國,可最終攻破幽州,俘虜他們遼國最後一個皇帝的還是景國。
人在屋檐下,本來不得不低頭,耶律大石卻一不小心將那些憤懣和不甘表現出來。
他心裡其實也有害怕的,眼前的晉王令他心情複雜,他不過二十歲年紀,手裡的血多得能嚇人發抖,不是什麼好對付的人。
......
出乎耶律大石意料的是李星洲並沒有生氣,也沒法生氣,反而笑:“不錯,你說的有理,和前朝相比景國只是個小國。
其實幾百年過去,景國人甚至都難以想象,那寫在史書上的中原王朝,到底是什麼模樣的。”
景國確實難以想象,掌控河套,河西、遼東、半島等等要地,控制西域諸國(這裡西域指今新疆地區外加新疆西面的那些斯坦國),遠處發生戰事,直接派官員徵募當地國家軍隊打仗,隔着萬里之遙也派兵滅國的中原王朝該是什麼樣子。在這個時代,人們是像也不敢想這樣的事的。
因爲要做到那些,並不是一個皇上有能力就行,天下氛圍,民心,加之衆多人才才能造就如此盛世,如今的景國人對那樣的恢弘圖景夢裡也沒有。
如今的人們也沒法想象曾經漢朝使者處理事情的辦法,直接帶十來人去搶掠漢朝商隊的國家問罪,宴會上把國王一刀砍了,然後說一句“漢軍將至,勿動,動則滅國”,衆多貴族大臣誰也不違抗,事情就這樣擺平了。
那樣的國威無法想象,或者說幾百年來沒人敢想了,那是一個時代的精魂薈萃,這樣一看,他也明白耶律大石爲何不願臣服景國了,直白的說他看不起景國。
不過他似乎也有不甘心,否則他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耶律一族祖上是前朝封出去的封疆大吏,在他們的居住地曾設松漠都督府。
後來中原戰火紛飛,景國還沒立國的時候,遼太祖曾在草原上按照中原風格建立城墩收留中原逃難北上的百姓和文人。獲得大量人口的同時也帶去人才,各種制度,習慣儘量仿照前朝,遼國就此慢慢壯大,足見他們對前朝的推崇,遼國仇視景國也有這個原因。
對於耶律大石的驚訝,李星洲沒答覆,而是認真的說:“追憶往昔自然容易,可我們必須活在當下,很多事不去做怎麼知道呢,我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讓我去一步步走,與我同行未必是什麼丟臉的事。”
見他灑脫豁達,耶律大石感慨:“王爺小小年紀,如此好心胸,耶律惇要是有你一半,我大遼不止於此......”
隨後就不多說了,李星洲也沒逼着問,給他點時間,不能把這個話題逼到死路上。
.......
慢慢的,人陸陸續續來了,新軍中的年輕一帶主要將領,然後是朝中重要的幾個謀臣,最後是冢道虞。
冢道虞來的時候大家一起出門迎他,他如今雖然是閒賦在家,但人人敬重,特別是這幾年過來打的敗仗多了,讓衆人更加明白當初冢道虞有多厲害。
王府裡風光正好,李星洲擺設圓桌,地圖,沙盤,供着茶酒,大家坐而論道,各抒己見,目標只有一個,金國。
從燕山府直到上京(內蒙古自治區巴林左旗林東鎮南),還有廣闊的遼東!
衆人討論激烈,慢慢也忘了輩分爭論起來,李星洲目光灼灼,心中有一把火在緩緩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