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清早,宮裡就來了消息,果然如徐謙所料,天子昨夜接到奏報之後,卯時未到,在如此修仙的大好時辰之下,今日竟是沒有去大高玄殿這繼續修他的仙,而是命人立即召徐謙入宮,聖駕也已經移至暖閣。
這闊別已久的暖閣,對嘉靖有些陌生,而且這裡沒有蒲團,只有椅子,坐着也讓他有些不適。
不過他終究還是耐住了性子。
手裡拿着一本道經,心不在焉的看了幾眼,似乎又覺得無趣,修仙,必須需要心境,想來這和玄幻小說裡的主角沒什麼區別,連心都靜不下來,看再多道經也是白搭。
說起來也是奇怪,徐謙滾去了浙江,嘉靖倒是能定神,現在徐謙一回京,嘉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使命,自己是該再做點勞民傷財的事了,不做一點,似乎難顯文治武功。
其實,這也和嘉靖和徐謙的關係有關。
嘉靖這個人,雖然野心勃勃,可是目光,卻往往都放在朝堂上,外頭的事,他不關心,他要的是自己發出一個個指令,然後那些像狗一樣溫順的官員不得不俯首帖耳,乖乖去辦。這是嘉靖的理想。
所以嘉靖做好了兩手準備,一方面不斷和百官們勾心鬥角,另一方面就是修仙,和百官鉤心鬥角是爲了更好的修仙,修仙活的更長,就能更好的鉤心鬥角,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可是徐謙不同,徐謙就像一副望遠鏡,讓嘉靖看的更遠,因此,嘉靖總有那麼幾分雄心。
浙江新政的事,畢竟距離嘉靖過於遙遠。可是徐謙回來之後就全然不同。
於是嘉靖努了努嘴,朝黃錦道:“拿明報來,最新的。”
最新的明報,也在幾天之前,不過宮裡頭都有備存,畢竟影響力大,指不定什麼時候陛下來了興致,黃錦連忙取了最新的明報來,呈上御前。
嘉靖攤開來看了幾眼。隨即擡頭,道:“新政就非要王學嗎?若是各省都行行政,豈不是將來,連科舉都需王學?”
這雖然是嘉靖的一個疑惑,不過嘉靖的臉色並不太顯得很好看。這是一個很嚴重的政治問題,從南宋伊始,再到大明朝這一百多年來,理學一直都是正宗,若是將理學改爲王學,肯定會鬧出大事來。
其實是王學還是理學,對嘉靖這皇帝還有黃錦這太監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只是人的本性之中,不願意爲自己無關的事去做出天翻地覆的改變。
而且王學對嘉靖來說,畢竟是屬於未知。他不懂理學,但是理學已經有數百年的經驗可循,自然曉得倡導理學不是壞事。可是他不懂王學,卻不知道這王學。會將他的天下引導到什麼方向去。
這纔是嘉靖最關心的問題。
黃錦現在也不知如何回答,不過他的不少親戚。都被徐謙引去了浙江,在浙江據說還辦了工坊,大發橫財,對他來說,王學和理學都沒有意義,新政對他卻有實打實的好處,現在天子如此口氣問出這麼一句話,顯然是對王學有了疑慮,而王學和新政被徐謙綁在一起,今日對新政有疑慮,難保明天不會對新政懷有疑慮。
黃錦遲疑一下,旋即回答道:“陛下問的是,二位楊閣老也是這樣說的,說是王學不是什麼好東西,上次奴婢去內閣裡宣讀陛下的口諭,兩位閣老就說,這王學之害甚大,斷不能讓王學成事,一定要小心提防,尤其是一些王學大儒,很是讓人不討喜。奴婢就在想,連二位閣老都這樣說,顯然這王學,還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嘉靖淡淡一笑,道:“是嗎?”說罷居然不再追問下去,繼續低頭看報去了。
而黃錦卻是不由鬆了口氣,方纔實在是危險,若是當時自己回答的不好,以天子多疑的性子,怕是留上了心,沒事兒都會看出有事兒來。
他方纔的回答,很是巧妙,作爲一個太監,他顯然並不懂王學和理學有什麼分別,因此,他若是拿這王學和理學來對比,不但會錯漏百出,而且還很容易說錯話。既然如此,那就從另一個角度,把內閣的兩位閣老搬出來,道出兩位閣老對王學的憎恨,如此一來,以嘉靖和楊廷和他們的關係,怕是要激起逆反之心,你們不是恨不得除掉王學而後快嗎?不是要看着王學不討喜嗎?那好,就讓你們不舒服,就讓你們如鯁在喉。當然,天子此時怕還有一個用意,就是拿這王學,掣肘內閣,畢竟天子對內閣,一向不甚放心,這當然也來源於天子多疑的性子,既然不放心,給內閣多搬幾塊絆腳石,豈不是正好。
黃錦用的,是太監心術,太監者,奴顏婢膝,專以討巧爲能事,凡事都是峰迴路轉,旁敲側擊,用各種潛移默化的方法,無形中改變天子好惡。
而嘉靖,用的則是帝王心術,帝王者,雖是九五之尊,卻偏偏偏居於宮城,欲制衡臣下,往往借力打力,以臣治臣,以人制人,當然,這以學制學,也算嘉靖現在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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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徐謙已經入宮了,過了午門,已有太監領着他,徐謙問這太監:“陛下近來都在哪個宮?”
太監道:“大多時候都在大高玄殿。”
徐謙聽這殿名,就曉得和那扯淡的修仙有關,心裡略有不喜,便問:“陛下現在在哪裡?”
“回大人的話,在暖閣。”
聽到這裡,徐謙才舒服一些,他就怕被拉去所謂的玄殿陪着嘉靖裝神弄鬼,雖然他不是什麼有節操的大臣,可好歹現在也算是標誌性的大員之一,不曉得多少人在自己樹下乘涼呢,今時已經不同往日了,要注意影響,注意和諧。
順着路隨着太監一路到了暖閣,近一年沒有回來,對這裡的記憶倒還猶新,太監進去通報之後,便聽到裡頭嘉靖的聲音:“進來說話。”
徐謙進閣,拜道:“微臣徐謙,見過陛下。”
嘉靖比一年前顯得更加成熟,不過他的氣質有點兒奇怪,總是帶着那麼點兒與衆不同,或許是宅男做久了,又玩修仙上了癮,所以才一副如此模樣。
這是病,得治!徐謙心裡得出結論。
嘉靖的臉上明顯露出笑容,道:“起來吧,賜坐。”
徐謙坐下,道:“陛下,微臣此次告假回來,一來呢,是夫人待產,這其二,便是想回來見一見陛下。”
“是嗎?”嘉靖也顯得很是精神,道:“回來一趟也好,自從你上次不告而別,已有一年了吧,這一年朕聽說你在浙江做得很好,很漲朕的臉面,雖然也有人有非議,可是朕不是聾子瞎子,浙江的事,朕心裡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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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口就提到了浙江,徐謙不得不小心應對了,道:“陛下,不知這些人都非議了什麼?”
徐謙當然知道他們非議了什麼,不過人嘛,總要擺出一副受害者被人坑的形象出來,更要強化天子在這方面的認知,這樣才能更好的把這些背後攻訐之人更好的坑了。
嘉靖微微一笑:“無非是說你在浙江辦新政誤國誤民之類,朕先前也有新政,你也有個新政,朕的新政他們抨擊,你的新政他們也是抨擊,朕早就厭煩了。”
徐謙不由鬆了口氣,其實他未必很聰明,可是他的對手,實在有點兒蠢,本來徐謙此趟回京,還有點忐忑不安,畢竟這麼久沒有回來,天知道有人會如此惡意中傷。可是當徐謙知道這些言官既不留餘地的抨擊嘉靖新政的同時,順道兒再抨擊一下浙江的新政,徐謙徹底放心了。
浙江新政是徐謙自己搞起來的這沒有錯,若是言官專門攻這一點,難保天子不會改變新意,畢竟國家還沒到非變不可的地步,誰都希望穩妥。可是這些人把嘉靖的帳一道算上,來了個天子、徐謙打包叫罵,這顯然就是故意的拉嘲諷,故意要惹得嘉靖火冒三丈,天子不接受別人對他的新政批判,自然而然,也就不接受別人攻訐浙江新政了。
這個道理,肯定會有人明白,可是言官十個就有六七個都是豬,跟這些豬做隊友,你除非日夜盯着他,拿繩子綁着他,拿蠟去滴他,否則他一時興起,冷不丁就上一道莫名其妙的奏書上去,將大家一起坑了。
內閣大臣,不容易的地方也就在這裡,單打獨鬥,他們在行,而且老謀深算、步步爲營,絕對能將你玩弄於鼓掌,可是另一方面,他們永遠不可能是單打獨鬥,總會有一羣莫名其妙的人湊到你身邊來,爲你搖旗吶喊,嗷嗷叫着要爲你衝鋒陷陣,顯然,這種事不是武夫們上陣搏殺,這是技術活,而事情,往往也都壞在這羣豬一樣的隊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