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嶽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往後退了一步:“大嫂慢走,明兒若是醒了,我會讓人通知大嫂。”
“有勞。”唐大夫人略一頷首,在丫鬟的攙扶下出了屋子。
之後醫官繼續爲唐明治療,而唐嶽山再次回到軍營審訊顧長卿,宣平侯在軍營也是有人的,他不可能上午賭輸,下午就違背承諾。
他沒對顧長卿用刑,卻用上了最惡劣的審訊環境。
顧長卿被帶了一間專程詢問重罪士兵的暗室中,四周的牆壁上掛着冷冰冰的刑具,許是經歷太多鮮血的洗禮,饒是被擦拭得鋥亮乾淨,也難掩那股子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你可認罪?”
“斷唐明一臂,我認。”
“半夜行刺之事?”
“不認,不是。”
無論唐嶽山如何審訊,顧長卿都始終是這幾句,他明明已經被老侯爺打成重傷了,頭腦卻依舊能保持清醒,這讓唐嶽山很窩火。
顧長卿承認斷唐明一臂就已經足夠給顧長卿論罪了,可這不是唐嶽山想要的,唐明成了半個廢人,不論那晚的刺客是不是顧長卿,一切都因顧長卿而起。
若不是顧長卿弄傷了唐明,唐明怎會連個刺客都打不過?怎麼遭此毒手?
顧長卿要爲此付出代價,巨大的代價!
碧水衚衕。
昏迷三日後,顧琰總算悠悠轉醒了。
姚氏守着他,坐在牀邊的椅子上,腦袋靠着牀柱睡着了。
她本就在孕期,容易犯困,這幾日又衣不解帶地守着顧琰,一不留神就給睡過去了。
顧嬌剛給顧琰換了一個吊瓶,扭頭見他睜開了眼睛,輕聲道:“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顧琰搖頭,他沒什麼不舒服,就是身子有些疲軟。
他扭頭看了看屋子,問道:“這是哪兒?”
“姑爺爺這邊。”顧嬌說。
剛把顧琰帶回來時,顧琰的情況有些慘不忍睹,爲了不刺激姚氏便讓住到了這邊,之後姚氏知道了,卻也沒亂挪動他。
對於姚氏,顧嬌自然不可能講出全部的真話,她只道是顧琰自己去買東西,結果迷路暈倒了。
顧琰有心疾,這種情況從前也發生過,姚氏沒懷疑什麼,只是仍舊很心疼顧琰、很緊張顧琰。
顧琰扭頭看到了熟睡的姚氏,張了張嘴,想問什麼,就聽得顧嬌道:“我沒說。”
簡簡單單三個字,沒頭沒尾的,可顧琰聽懂了。
或許這就是龍鳳胎的默契。
顧琰放下心來,又問道:“我睡多久了?”
顧嬌摸了摸他額頭,道:“三天。”
“那……”顧琰的眸子裡掠過一絲什麼,卻欲言又止。
顧嬌將滴度調慢了些:“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小米粥和蛋花湯怎麼樣?”
“都好。”顧琰垂眸說。
顧嬌點點頭,轉身出去,到門口時她停下步子,微微測過臉,望向一旁的地面,道:“那個混蛋已經被收拾了,不用害怕,他不會再傷害你了。”
你可以放心大膽地走到陽光下。
顧琰悶悶地嗯了一聲。
顧嬌也沒着急立馬讓弟弟變得活蹦亂跳的,有些創傷要通過時間來撫平。
顧嬌不知道的是,顧琰醒來後最先在意的其實並不是唐明那些噁心的所作所爲,那些事他會在意,也會需要很久才能從心底抹去,但不是現在。
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都是昏迷前從唐明嘴裡聽到的一個名字。
顧長卿。
作爲侯府的小公子,他當然對這個名字不陌生。
他竟然是顧長卿……
他想到了兒時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
因身子虛弱的緣故,他兩歲才學會走路,三歲才能滿處跑。
有一日他趁着午睡悄咪咪地爬下牀,來到了侯府的小花園,那時,正有一名玄衣男童在花園裡練劍。
男童不到十歲的樣子,卻比十歲的孩子更高,揮動着與他身型極爲不符的長劍,一身正氣,英姿颯爽。
那是哥哥。
他知道。
待到男童收了劍,他噠噠噠地跑過去:“哥哥,我是顧琰,你可以叫我琰兒,也可以叫我阿琰!嗯……孃親叫我寶寶,如果你喜歡,也可以這麼叫。”
他見他滿頭大汗,還扯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小兜兜遞給他:“給。”
對方卻沒接,看向他的眼神充滿冷漠:“我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弟弟。”
那眼神,他當時不懂,只覺有些受傷,可長大後細細想起來,那不是傷,是刀尖劃過他稚嫩的小心臟的疼痛。
“你就是我哥哥!你是父親的兒子,我也是父親的兒子!”
“但你不是我孃的兒子,我們,永遠不可能是兄弟!”
三歲的他,就那樣被人丟棄在了冷風裡。
約莫是真的疼到了,乃至於他至今都還記得。
可他放棄了嗎?
他沒有。
他不懂爲什麼他的父親是哥哥的父親,而他的孃親卻不是哥哥的孃親,他去問父親。
父親說,他當然是你哥哥,你也是他弟弟。
唔,他就知道!
他很開心。
可轉頭,他就看見父親衝到哥哥的院子,將正在練字的哥哥拎出來痛揍了一頓。
“誰許你欺負你弟弟的?你再敢這麼亂說話,我打斷你的腿!”
不要,不要打斷哥哥的腿!
他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抱住父親的大腿,讓他不要打了:“不打哥哥,不打……不打!”
父親抱着他走掉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哥哥,滿臉憤怒與屈辱。
他來找他。
他咆哮着對他說:“你別再來找我,我看見你就討厭!我討厭你!我希望這個家裡根本就沒有你!”
他其實想和他說,哥哥,二哥和三哥打我,他們把我的胳膊打青了,好痛好痛。
可那一刻,他覺得他的心比胳膊還要痛。
他以爲他和兩個哥哥是不一樣的,他見他摸過地上的小兔子,也見他救過樹上的小鳥,他是那麼善良的一個人,他連小鳥都喜歡,自己這麼可愛,他一定也會喜歡。
可他不喜歡,他厭惡他,他恨不得從來就沒有過他。
他捧着自己的一顆心,虔誠而崇拜地交給他,換來的是他棄之如敝履。
然而就算是這樣,當他被三哥關進黑屋子時,心裡盼着的還是他,他多麼期望哪怕是一次……就一次,他能來護護他……
他是他最敬愛的哥哥啊……
後來他走了,他踏上了前往山莊的馬車。
他不時回頭張望。
他那時想着,如果哥哥能出來看他一眼,他就什麼委屈都沒了,他不走了,他不怕被三哥和二哥欺負。
可是他沒有來。
他終於伏在孃親懷裡,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在莊子裡整整十年,他都沒等到他來探望他一次,他終於逼着自己一點點接受了現實。
他不是他弟弟,他也不是他哥哥,他們有着同一個父親,卻永遠不會有任何關係。
腦海裡記憶翻涌,顧琰閉上了眼。
夜深人靜,月朗星稀,整個軍營陷入了一片沉寂。
顧長卿坐在草蓆上,並無多少睡意。
忽然門外傳來動靜,緊接着是兩道軀體倒地的聲音。
顧長卿眸光一凜,一股警惕的眸光自眼底閃過。
下一秒,刑房的門被人打開,十多枚冰冷的暗器朝他兜頭兜臉地射了過來!
這是要把他射成篩子的節奏!
顧長卿倏然自地上滾過,抓起牆邊的草蓆,揮臂朝暗器捲去,以柔克剛的力道將暗器悉數拿下,隨後草蓆一散,將暗器朝對方射了出去!
對方似乎早有準備,並未着急進入刑房,暗器射回的一霎他忙躲到了外牆後。
暗器錚錚錚地釘在了刑房外的地上!
對方這才揮劍進屋,刺殺顧長卿。
顧長卿的手上與腳上都帶了鐵鏈與鐐銬,他擡起雙手,用鐐銬間的鐵鏈繳了對方的劍,將劍握在手中,狠狠刺向對方心口!
他是受了傷沒錯,可論身手,他依舊高出對方太多。
那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只差一點就被顧長卿刺中,他忙退出了刑房,顧長卿腳上的鐐銬是栓在牆壁的鐵環上的,他出不來。
黑衣人站在危險範圍之外,雙手抱懷,肆無忌憚地笑了一聲:“沒想到啊,受了傷還這麼能打,不愧是冷麪閻羅顧都尉。”
“你是誰?”顧長卿冷冷地問。
黑衣人微微一笑:“我是來殺你的人,有人花錢買你的命,不過看樣子,我低估了你的實力,我今晚是殺不掉你了,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殺你弟弟了。”
顧長卿眉心一蹙。
黑衣人慢悠悠地道:“金主說了,你們兄弟倆的命,怎麼也得取一條來,否則難泄他心頭之恨!”
心頭之恨?
顧承風與顧承林可沒與誰交惡,難道是——
顧長卿心下一沉,還想再問出點什麼,對方卻已經施展輕功,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
顧長卿回想了一下對方的面具,那面具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再就是地上的暗器,也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熟悉。
對方可能真的去殺顧琰了,也可能是假的。
顧長卿的眸光沉了沉。
他並未猶豫太久,擡起手中的長劍,咔咔的斬斷了手腳上的鐵鏈。
他走出刑房。
恰在此刻,一名來換崗的士兵來到刑房外,他看見拿着劍、戴着鐐銬卻斷了鐵鏈的顧長卿,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兩具屍體。
屍體的血流了一地,而顧長卿的劍身上吧嗒吧嗒滴着血……
他臉色一變:“顧都尉!”
顧長卿蹙了蹙眉,卻沒解釋,他扔了劍,想了想,又一掌劈暈了對方。
其實大可不必,對方太震驚了,壓根兒忘記去攔他了。
可若是不打暈對方,對方就有瀆職之罪。
顧長卿去馬棚牽了自己的馬,火速趕往長安大街。
一路上他有留意是否被人跟蹤,確定沒有,才拐進了碧水衚衕。
他直接去了老祭酒那邊。
他衝進顧琰的屋。
顧琰在用顧嬌熬的藥汁泡腳,姚氏在一旁陪着他。
二人見顧長卿風塵僕僕地進屋,懼是愣了一下。
顧長卿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刑房關了幾天,樣子究竟有多狼狽嚇人,他衣衫上還沾着血,嘴角不小心捱了一鞭子,還是青紫的。
幾天沒刮鬍子,脣周都有了一圈淡淡的青色。
他的眼神卻在暗夜中亮得逼人。
顧嬌對姚氏與家裡說的是顧琰是迷路昏迷,因此姚氏不知道兒子遇到過唐明,並且已經從唐明口中知道了他就是顧長卿。
姚氏還當他們是與從前那般相處,姚氏起身道:“你是來看琰兒的吧?”
其實想問問顧長卿怎麼了,又不大好開口。
“我去看看藥熬好了沒。”姚氏說着便出去了。
顧長卿看到顧琰此時此刻的樣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但他不併後悔,相反他鬆了一口氣。
他很慶幸對方是在算計他,而不是真的要來傷害顧琰。
“你……好些了嗎?”
顧琰垂眸,沒有說話
經歷了那樣的事,任誰都會情緒低落,他這樣的反應在顧長卿眼裡不算奇怪。
顧長卿想到那天唐明叫他的名字,當時顧琰似乎已經暈過去了吧,應該是……沒聽到的吧?
顧長卿鼓起勇氣來到牀邊,像往常那樣探出手去摸摸他額頭。
他擔心鐐銬會露出來,特地用袖子遮住了。
可當他快要碰到顧琰時,顧琰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頭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