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卿的手落了空,僵在他鬢旁許久。
顧琰一言不發,也不拿眼去瞧他的樣子,不難讓人感覺到顧琰的牴觸。
不過顧長卿並不確定這份牴觸是隻針對自己,還是針對所有男人。畢竟被唐明那樣噁心過,會排斥他人的觸碰也正常。
顧長卿這麼想着,放下了僵在半空的手,凝視着顧琰的目光流動起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你什麼時候醒的?”
“早上。”顧琰低聲說,低垂着眉眼,語氣有些疏離。
他這副樣子讓顧長卿心疼,只恨自己沒多砍掉唐明一臂,他鬢角有一縷青絲垂了下來,撘在他瘦弱的臉頰上。
顧長卿下意識地擡手,想把那縷不聽話的頭髮拂開,卻還沒碰到就想起他如今的狀況,默默地把手放了下來。
“我就是過來看看你。”
他小心翼翼地說,不敢與顧琰靠得太近,一方面是怕不小心喚起顧琰那些不好的記憶,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說不清。
就好像顧琰與從前不一樣了,他們的關係也無形之中有了某種轉變。
他不願往深處想,只能借了唐明的由頭,認爲一切都是因爲唐明。
顧長卿定定地看着顧琰:“時辰不早了,你早點歇息,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他站起身,是要走的,步子卻頓了一下,目光落在已經沒了什麼熱氣的藥桶上,彎下腰。
顧琰卻道:“不用,我還想再泡一會兒。”
“……好。”顧長卿應了一聲,把拿在手中的巾子放回藥桶上,對他道,“那我走了。”
顧琰沉默。
除了顧長卿進門時,顧琰不知是誰,擡頭看了顧長卿一眼,之後一直到顧長卿離開,顧琰都沒再拿眼看他。
他聽到顧長卿出了屋子。
可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還聽到了鐵鏈的聲音。
顧長卿的腳上的鐵鏈是徹底砍斷了的,手上的還有一小截,出門後不小心從袖子裡掉了出來,與鐐銬撞了一下。
顧長卿忙摁住鐵鏈,回頭望了望宅子,似乎在透過重重夜幕望向顧琰。
須臾他收回目光,翻身上了馬。
他策馬回了軍營。
一到營地門口便有一大羣整裝待發的士兵圍了上來,爲首的胡副將,方纔被顧長卿一掌劈暈的士兵已經醒了,正站在胡副將身旁。
“啊!胡大人!是顧都尉!”這名士兵發現了顧長卿,一把拔出腰間佩劍,雖害怕卻也毅然擋在了胡副將的身前,“就是他殺了小鄭與劉乙!還打暈了屬下!”
他看向顧長卿的目光滿是憎惡與警惕,渾然不知若不是顧長卿故意打暈他,就憑他當時傻呆呆地愣在那裡,現在等待他的就是一個瀆職的罪名。
顧長卿就是如此。
做着最好的事,擔着最惡的名。
從不解釋,也從不澄清。
胡副將神色複雜地看着顧長卿:“把顧都尉拿下!”
衆人一擁而上,將顧長卿團團圍住,然而冷麪閻羅的威懾猶在,沒誰真敢第一個衝上前擒他。
顧長卿翻身下馬。
衆人拿長矛指着他,卻不由地齊齊往後退了退。
顧長卿緩緩伸出雙手,束手就擒。
衆人這才壯膽拿着鐐銬上前,忌憚地看了看他,硬着頭皮將他的舊鐐銬開鎖拿下,換上兩副新的鐐銬。
胡副將鬆一口氣,道:“帶回刑房,明日聽候唐大人發落!”
一夜大雨,直至天明。
夜裡下了雨的緣故,地上溼漉漉的,小淨空出門又摔了一跤。
顧嬌把他拎起來,給他擦了小手,換了衣裳,送他去上學。
翰林院上值極早,蕭六郎天不亮就出發了。
顧嬌把小淨空送到國子監後,轉身去了醫館。
二東家正在指揮下人將一箱箱的藥物搬上馬車。
顧嬌看了看,問道:“這是要送去哪裡?”
二東家道:“小顧來了啊,幾天沒見你,家裡都還好嗎?”
顧嬌這幾日沒來醫館,說的家裡有些忙,具體怎麼忙她沒交代,二東家也識趣地沒去追問。
“嗯,都還好。”顧嬌點頭。
二東家放下心來,又道:“這些是新一批的金瘡藥,要送去虎山大營,一會兒我讓宋大夫和小三子送過去。”
“我去吧。”顧嬌說。
二東家蹙眉:“你去?夜裡剛下過雨,路上不好走,我怕馬車打滑。”
“我去。”顧嬌的態度很堅決。
二東家知她性子,一旦決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何況也僅僅是送一趟藥而已,他讓小三子把馬車趕慢些就是了。
“那你路上不要着急。還有。”似是想到了什麼,他小聲提醒道,“虎山大營這幾日出了事,唐大人的侄兒被人傷了,你去送藥時當心一點,別衝撞了誰。”
“我知道。”顧嬌應下。
貨物裝好後,顧嬌與小三子去了虎山大營。
夜裡下過雨,今日也沒太放晴,天空陰沉沉的,頭頂有禿鷲盤旋。
即將抵達虎山大營時,顧嬌竟然碰到了顧承風。
顧承風也剛到,他從定安侯府的馬車上下來,這會兒顧嬌還坐在車內,不過他認識小三子,就問了一句:“馬車上是誰?”
顧嬌掀開了簾子。
“是你?你怎麼也來了?”顧承風不請自入,上了顧嬌的馬車,對小三子道,“你看着點兒,有人來了叫我們。”
小三子沒着急應他,而是看向顧嬌,見顧嬌微微點頭,他才跳下馬車,警惕地爲二人放起哨來。
此處是通往虎山大營的官道,往前五百步便是營地,屬於營地的勢力範圍,一般人不會輕易走到這裡來。
要來也是出入營地的將士,不過並不多就是了。
顧承風見四下安全得緊,就對顧嬌道:“你是不是也聽說昨晚的事了?大哥真糊塗,怎麼能半夜強行越獄呢?雖他尚未定罪,可他畢竟有官身在,又身處軍營,私自逃離是要按逃兵論處的!真不明白他大半夜的到底去哪兒了——”
言及此處,顧承風發現顧嬌一直沒吭聲,他目光落在顧嬌沒有絲毫驚訝的小臉上,眸子一瞪,“你知道大哥昨晚去哪兒了?”
顧嬌沒說話。
她自然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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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過來給顧琰換藥,剛走到門口就見顧長卿打她面前策馬離去,顧長卿已經過去了,所以並未看見她。
外面雖未走漏風聲,可她給唐明治過傷,猜出是顧長卿把他傷成了這樣,也猜到顧長卿可能被關在了軍營調查。
一個在接受調查的人按理是不能私自離營的,她今天就是過來看看顧長卿怎麼樣了。
“大哥不會是去碧水衚衕了吧?”顧承風試探着問,見顧嬌一臉默認,他唰的站起身來,“是不是去看顧琰了——啊——”
他起來太快,忘了這是在醫館的馬車裡,不比侯府的馬車高大,他的腦袋一下子撞到車頂,痛得他倒抽一口涼氣。
“啊啊啊!”
他大叫。
也不知痛還是抓狂大哥去探望顧琰的舉動。
“叫夠了沒有?”顧嬌淡淡地看向他。
顧承風哼了哼,心道我哪兒有你叫得厲害?某人酒醒了就不記得抓着我的耳朵嗷嗷瘋癲一路的事了!
顧承風復又坐了下來,情緒宣泄過後就只剩一片不解的頹然:“你應該知道大哥被關押起來了吧?大哥昨晚是越獄出去的,他這個性質等同於逃兵,是要被處死的,更別說他還殺了人。”
顧嬌小眉頭一皺:“他殺人了?”
顧承風低頭,難過地說道:“殺了兩個看守的士兵。昨夜消息就傳到了侯府,祖父連夜趕過去,今早都沒回來,我猜可能事情進展得不順利,這纔想要來看看大哥。我以爲你知道。”
“我不知道。”顧嬌再怎麼也不會料到顧長卿會爲了越獄殺人,這不像他會做的事。
顧承風又何嘗不這麼認爲?
他道:“我不相信大哥會濫殺無辜,祖父也不信,可架不住人證物證俱在,據說有人親眼看見大哥拿着血淋淋的劍,站在兩個死去的士兵身邊。但是,那個目擊的士兵卻並未被大哥滅口,如果大哥真的喪心病狂到濫殺無辜的地步,又爲何留下一個目擊者?”
顧嬌沉默。
顧承風分析得很有道理,可也得有人願意相信才行,顧長卿砍了唐明在先,將唐大元帥得罪得透透的,唐大元帥不可能會放過這個處死顧長卿的大好機會。
顧嬌道:“先見了人再說。”
顧承風沒有異議:“行,我帶你進去。”
顧承風本想着自己是侯府公子,帶個丫頭進軍營應當不成問題,實在不行就說顧嬌是侯府千金,這點面子總該還是有的。
結果到了軍營門口,二人就被攔下了。
理由是閒雜人等,一律不讓進!
“什麼閒雜人等啊!我是定安侯府的人!”顧承風氣壞了。
然而士兵就是不給通行:“這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命令,我等也沒法子。”
顧嬌緩緩地挑開簾子,遞出一塊對牌:“送藥的。”指了指顧承風,“這是我們醫館的夥計。”
顧承風:我我我……我幾時變成醫館的夥計了?!
士兵拿過對牌檢查了一番,狐疑地看向顧承風:“到底是侯府公子還是醫館夥計?”
顧承風囁嚅半晌:“醫、醫館夥計。”
士兵把對牌還給顧嬌:“別待太久,送完藥就出來。”
“好。”顧嬌收回對牌。
顧承風簡直一臉懵逼,什麼啊?這年頭,侯府嫡公子的名號居然不如一個醫館的夥計好用了麼?
二人進入軍營,驗藥的依舊是上次的醫官,與妙手堂打了幾次交道,彼此都算熟稔了,再加上妙手堂的金瘡藥的藥效確實比普通的金瘡藥好用,他對顧嬌很客氣。
他知道顧嬌不是個會惹禍的性子,當顧嬌出去時,他以爲顧嬌是出去透透氣,沒攔着。
顧承風帶着顧嬌去了關押顧長卿的刑房。
唐嶽山下了令,不許人探視顧長卿,然而今天二人運氣不錯,看守的士兵是認識顧嬌:“顧姑娘!”
“認識?”顧承風一臉驚愕。
“一面之緣。”有一次顧嬌來軍營送藥,恰逢一個士兵腹痛倒地,順手爲他醫治了,沒收他錢。
顧嬌道:“我進去看看他,一會兒就出來。”
“那……好吧,顧姑娘你快點,待會兒我同伴過來,發現我放你們進去就不得了了。”
“嗯。”顧嬌點頭。
士兵鬼鬼祟祟地爲顧嬌開了門:“快去吧,顧姑娘。”
顧承風:這也行?
二人進了刑房。
顧長卿孤零零地背靠着牆壁,坐在散發着黴味的草蓆上,刑房的門被打開,刺目的光線照起來,他卻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大哥!”
直到聽見顧承風的聲音,他才沉着臉轉過頭來,看見顧嬌居然也在,臉色更冷了:“你們來做什麼?”
才幾日不見,顧長卿就憔悴得彷彿變了一個人,臉頰上染着血污,嘴脣乾裂,眼底沒了神采,脣周的胡茬也長了出來,那圈淡淡的青色看得顧承風心都痛了。
“你們不該來的,趕緊回去。”顧長卿強迫自己壓下內心翻滾而起的情緒,冷漠地撇過臉,不看顧嬌與顧承風。
二人自然不會走。
來都來了,總得把真相問個明白。
顧嬌在他身旁單膝蹲下,將小揹簍放在地上,從裡頭取了水囊給他。
“我不渴。”顧長卿說。
顧嬌把水囊放在他旁邊的草蓆上:“你爲什麼突然去看顧琰?誰引你去的?”
她問得如此單刀直入,叫顧長卿都愣了一下。
顧嬌道:“你不說也可以,我自己去查。”
顧長卿心口一緊,道:“你不要去查,不要牽扯進來。”
顧嬌看着他道:“那你告訴我。”
顧長卿猶豫了良久,閉了閉眼,緩緩說道:“是飛霜。”
“咳!”顧承風一下子嗆到了,“飛飛飛……飛霜?”
顧長卿道:“沒錯,我與他交了手,他戴的面具與他用的暗器我都認識。”
顧承風駁斥道:“不可能是他!”
“你怎麼知道不是他?”顧長卿說罷,忽然想起來哪裡不太對,“你知道飛霜?”
顧嬌知道不奇怪,顧嬌與飛霜交過手,是顧長卿親口告訴她那人是飛霜的。
可顧承風這個二世祖不是在書院就是在侯府,怎麼可能知道江湖上的人物?
“我……我聽她說的!”顧承風果斷甩鍋顧嬌。
提到這裡,顧長卿才意識到二人是一起過來的,早先在侯府顧嬌就找顧承風學過字,雖然那其實是敲詐。
但顧長卿不知道。
妹妹更喜歡她的二哥嗎?
顧承風:“大哥,你相信我,不是飛霜。”
顧長卿:“你怎麼能確定?”
“……還是她!”顧承風繼續甩鍋顧嬌,“她說她昨晚碰到飛霜了,來的路上與我說的!”
顧嬌:“……”
一次次甩鍋可還行?
顧長卿蹙了蹙眉,看向顧嬌:“飛霜又來找你麻煩了?”
顧嬌面無不改色道:“沒有,只是碰巧碰到,他喝醉了,爛醉如泥。”
顧承風嘴角一抽。
“昨晚與我交手的人身上並無酒氣。”顧長卿仔細想了想,對方的身法其實並不太像,他之所以判定飛霜主要是通過面具與地上的暗器。
顧承風問道:“所以大哥你是爲了追殺飛霜才越獄的?”
顧長卿搖頭:“不是,他和我說,有人要取我的命,取不了我的就取阿琰的,如此方能泄對方的心頭之恨。”
顧承風心裡一酸,居然是因爲擔心顧琰才越獄的嗎?顧琰就那麼重要?當初是誰口口聲聲說不認顧琰的?
可看看如今都做了什麼?
爲了顧琰,命都不要了!
他不知道這麼衝出去會有什麼後果嗎?
又或者,他沒看出來這是對方故意給他下的套嗎?
不,他怎麼可能看不出?
可他就是不願意去賭那個萬一。
顧承風的胸口像是憋了一團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疼痛。
他轉過頭,紅着眼眶跑了出去!
“顧姑娘,有人來了!”士兵提醒。
顧嬌把水囊留給顧長卿,自己也從刑房出來。
顧承風一邊抹淚,一邊氣沖沖地往前走:“別理我!”
顧嬌:我也沒想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