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的四個大丫鬟, 朝月力氣最大,人也最勇敢,遇到意外最容易冷靜下來。
想當初她們在陵州, 陳敬宗第一次外出狩獵再跳牆回來, 朝月光聽聲音還以爲是來了賊,震驚過後馬上就跑去廚房拎了一把菜刀。
除此之外,她還是四人裡唯一會水的。
跟隨公主掉進冰後, 朝月慌了一會兒,隨即閉氣, 試着尋找公主的身影。
只是水下太黑了, 朝月看到一個影子游過去, 抓到懷裡的居然只是公主浸水後沉甸甸的斗篷。
眼看着駙馬救起了公主, 朝月也趕緊拉着斗篷鑽出水面,手腳並用地爬上旁邊還算牢固的冰層。
陳敬宗見她能夠自救, 立即抱起華陽上岸,抓起他脫下的外袍緊緊裹住華陽。
朝雲的尖叫與呼救驚動了兩個巡邏的小太監。
得知落水的是華陽公主, 一個小太監機敏地脫下外袍幫瑟瑟發抖的朝月披上。
朝月顧不得自己,見駙馬揹着公主往棲鳳殿的方向跑了,她讓朝雲去稟報皇上娘娘,自己去追駙馬。這麼黑,駙馬又對宮裡不熟, 她怕駙馬迷路。
趴在陳敬宗背上的華陽,幾乎被他裹成了一個球, 頭髮都被包住了,只露出一雙眼睛。
她已經冷傻了, 只知道陳敬宗正揹着她,他跑得太快, 肩膀一顛一顛的,她目所能及的一切也都在晃動。
最後華陽眼裡就只剩連成一條線的晃動的花燈。
一路衝進棲鳳殿,路上所遇的宮人們分成了三波,一波去太醫院傳太醫,一波去水房提熱水,一波去廚房熬薑湯。
內殿,陳敬宗不許任何人進來,門也沒關,衝到牀前便粗魯地扯下華陽身上的溼衣服,將人往被窩裡一塞,因爲等會兒皇上等人肯定會到,陳敬宗再用最快的速度幫華陽穿好一套中衣,這才連人帶被子一起摟到懷裡,雙手不停地搓着她的肩膀後背。
華陽抖個不停,眼淚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哆哆嗦嗦地勸他:“你也去拿牀被子裹着,我已經沒事了。”
她自己難受,也替朝月、陳敬宗難受,如果不是她,他們倆都不必遭受這份罪。
可誰讓他們都是她身邊的人,今晚她以身犯險,能信任能利用的也只有他們。
陳敬宗低頭,看到的就是她蒼白的臉上掛滿了淚。
成親三年,她只在初到陵州莫名接納他的那晚真正哭過,平時驕傲得跟脖子不會彎似的,何曾示過弱?
“你真心疼我,就不會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他狠狠地搓着被子,同樣被湖水打溼的頭髮、睫毛已經結了一層冰霜,眼底卻燃燒着熊熊怒火。
華陽太冷了,以爲他只是在責怪自己“貪玩冒失”,沒有多想。
外面傳來一陣喧譁,太子第一個衝了進來,他十三歲了,無論這個年紀還是習武鍛鍊了身體,拼命跑起來,早早就把一身華服的景順帝、戚皇后拋到了後面。
太子氣喘吁吁神色焦急地衝到了牀前。
被錦被裹得只露出臉的華陽,看到近在咫尺的弟弟,眼淚流得更兇了。
她心裡裝了太多的事,可縱使她有兩個家,卻沒有一方可以傾訴,哪一邊出了一點岔子,都可能會影響後面的大局。
如果不是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她何必拿自己冒險?
華陽是養尊處優的公主啊,她連洪水來臨時的泥濘土路都不想走,今晚遭了這麼大的罪,她身上冰冷、心裡委屈!
倘若父皇不好色,倘若弟弟日後不會犯糊塗,她依然還是那個無憂無慮又尊貴無比的公主。
她信任陳敬宗,可太子、父皇、母后纔是與她骨血相連的家人,越是在家人面前,委屈越容易放大。
當景順帝、戚皇后隨後趕來,看到的就是一個哭成淚人的女兒。
只一個照面,景順帝的心就要碎了,他從小疼到大的女兒,何時哭成這樣過?
“怎麼回事,好好地怎麼會落水?”
陳敬宗將華陽身邊的位置讓給戚皇后,跪下請罪道:“是臣沒照顧好公主,請皇上責罰。”
朝雲、朝月更是早早就在旁邊跪下了。
衆人的目光剛落到陳敬宗身上,華陽抽搭着解釋道:“父皇,與駙馬無關,是我一時興起跑去冰面上玩,朝月攔也攔不住,爲了保護我隨我一起落了水,幸好我先前派朝雲去請駙馬,駙馬來得及時第一時間下水救我,若他再晚來一步,女兒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您了!”
因爲有那些複雜的情緒,華陽眼淚掉得很容易,都不需要怎麼僞裝。
戚皇后又審問了一遍朝雲、朝月,證實女兒所說爲真,並非特意爲駙馬三人脫罪,戚皇后連忙對陳敬宗道:“駙馬快去偏殿休息,莫要病倒了。”
帝后都在,陳敬宗留在這裡也沒有機會跟華陽說什麼,他看她一眼,行禮告退。
景順帝心疼女兒,就有點遷怒沒能勸阻女兒的朝月,只是看見朝月披着一個小太監的外衣跪在那裡哆哆嗦嗦,這丫鬟又跟了女兒十幾年,景順帝便也不忍心再重罰什麼,叫朝月也退下了。
華陽靠在母后懷裡,看見這一幕,心情更加複雜。
她的父皇,除了貪色太嚴重,除了把很多事都推給內閣,其他方面真的也算是個好皇帝了。
滿滿一大碗,華陽在父皇、母后、弟弟的注視下喝得乾乾淨淨。
“送了。”
華陽交待道:“給朝月也送一碗。”
喝完薑湯要看太醫,看完太醫還要沐浴,一大圈忙完,華陽又喝了一晚藥,重新得了父皇母后一番關懷後,落燈睡了。
公主可以留宿皇宮,駙馬沒有資格。
陳敬宗換了一身御賜的袍子,披着一件御賜的大氅,跟着父親、母親一起出了宮。
在宮裡不能多說,出宮後,陳廷鑑叫兒子跟他們一起坐車。
“究竟是怎麼回事,公主現在如何了?”孫氏焦急地問。
陳敬宗垂眸道:“一時貪玩,自己掉冰裡了,那麼多太醫守着,應無大礙。”
陳廷鑑盯緊兒子:“公主可不是貪玩的性子。”
陳敬宗面上浮起冷笑,看着他道:“她若非自己貪玩跑去冰上,誰還敢推她不成?還是您懷疑我故意推她?”
孫氏一聽,連忙瞪丈夫:“公主落水,老四也嚇壞了,你少胡思亂想!”
陳廷鑑當然不會懷疑兒子推了公主,他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可他確實也找不到其他能導致公主落水的理由。
孫氏憂心忡忡,這麼冷的天,公主又是那麼嬌貴的人……
只是丈夫、兒子的臉色那麼難看,孫氏也不想再說出來叫父子倆乾着急。
次日一早,陳廷鑑、陳伯宗、陳敬宗要去上早朝,孫氏帶着俞秀、羅玉燕,也跟着一起來了宮裡,求見公主。
每年的年終、年初,朝廷都會舉行朝會,景順帝再憂心女兒,也得來上朝。
按理說,新年的第一場朝會,帝王、大臣都要振奮精神,博個好彩頭。
可今日每個大臣都看得清楚,景順帝神色憔悴、心不在焉。
早朝一結束,陳廷鑑、陳敬宗都趕到了景順帝身邊,詢問公主的病情。
一旁馬公公難受地道:“公主染了風寒,半夜還魘到了,公主煎熬,皇上也一夜都沒睡好。”
陳廷鑑馬上跪下,自責一家人沒有護好公主。
如果華陽是在宮外出的事,景順帝當然會遷怒陳家,可女兒在宮裡落水,純粹是一時貪玩引起的意外,景順帝哪能隨便朝陳家發脾氣?他可不是昏君。
“起來吧,閣老自去處理公務,駙馬隨朕去探望公主。”
就這樣,景順帝把陳敬宗帶到了棲鳳殿。
陳敬宗看到了一早就趕來的朝露、朝嵐,公主府的吳潤,以及幾個面善的小太監。
這都是華陽身邊的老人,至於孫氏婆媳三個,方纔探望過後已經離開了。
戚皇后、太子都在。
華陽躺在牀上,雙頰掛着病中常見的酡紅,鼻子塞塞的,眼底也泛着青黑。
陳敬宗站在景順帝身後,看到這樣的華陽,他抿了抿脣,目光關切,卻又礙於帝后太子,不知該如何開口似的。
戚皇后體貼女婿,對景順帝道:“咱們隨時都可以來看華陽,現在先讓駙馬陪她說說話吧。”
景順帝點着頭,卻忘了這回事似的,坐在牀邊又耽擱了一盞茶的功夫,才終於跟着戚皇后母子走了。
華陽朝守在屏風一側的吳潤使個眼色。
吳潤亦帶着朝露等人退下。
陳敬宗坐到牀邊,伸手來摸華陽的額頭。
他血氣方剛,大冬天的掌心也很暖和,此時卻被華陽的額頭燙到了。
他縮回手,與她對視許久,才問:“晚上做噩夢了?”
華陽:“嗯,夢見我掉到水裡,沒人來救我。”
其實她撒謊了,夢魘都是裝出來的,故意要吊着父皇的心,父皇那麼疼愛她,她一日不病癒,父皇就一日沒心情選秀。
這點上,華陽欺騙父皇沒有任何負罪感,誰讓他好色呢,還死在了那事上!
華陽只是愧對其他真正關心她的人,如母后、弟弟,如陳敬宗、公婆等。
噩夢是假,風寒卻是真,不光鼻子塞了,聲音也啞啞的。
陳敬宗再生氣,也不會在這時候跟她算賬。
“能跟皇上娘娘說說,讓我留在宮裡嗎?”陳敬宗摸着她紅紅的臉道。
華陽笑笑:“這個簡單,你變成公公,宮裡想住多久住多久。”
陳敬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