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陳廷鑑十九歲中狀元, 同年榜眼,便是二十二歲的何清賢。

當年兩人都算是寒門學子,縱使在春闈中得了風光, 短暫的風光後, 卻要一起面對與京城這富庶地的格格不入。

因此,剛結交的那兩年,陳廷鑑與何清賢吃在一起住在一起, 乃是一對兒形影不離的好友。

直到性情的不同讓陳廷鑑結識的新友越來越多,何清賢則是得罪的人越來越多。

當何清賢被排擠到外放地方時, 人微言輕的陳廷鑑也愛莫能助。

從那之後, 兩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爲官之路, 陳廷鑑越升越高, 何清賢升升貶貶的,更因爲上書痛罵華陽的皇爺爺而差點被砍頭。

可二十出頭的年紀, 是一個人最單純最熱血的時候,那時結交下來的情誼, 也最爲真摯。

所以,儘管中間兩人隔了二十五年都沒有見過面,今日重逢,只需要對個眼神,便知道對方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舊友, 該有的優點還在,不該有的毛病也一個都沒少。

剛上馬車時, 陳廷鑑、何清賢心裡都是高興的,前者希望何清賢能夠好好協助自己推行新政, 趁機在京城站穩腳跟,別再外放了。後者則希望陳廷鑑能夠接受他草擬出來的新政, 徹徹底底讓這腐朽潰敗的天下重新恢復太./祖、成祖時的盛世,真正讓百姓安定、朝廷清明。

只是,當何清賢拿出他那厚厚的奏摺,當陳廷鑑飛快看過一遍,兩人都笑不出來了,開始了一場聲音越來越高的辯論。

陳廷鑑原本打算一路將何清賢送到元祐帝賞賜給這大清官的宅子,兩人再一邊喝酒一邊暢談。

然而事實是,馬車剛到城門口,陳廷鑑就黑着臉下車了,換到自家馬車上,帶着兩個兒子先一步進城。

錦衣衛指揮使劉守將手下遞過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稟報了元祐帝、戚太后。

劉守:“是,排隊進出城門的百姓都聽到了,陳閣老下車時對着車上罵了句冥頑不靈,何閣老探出車窗回了句剛愎自用。”

他自己都經常被陳廷鑑教訓,更是經常見陳廷鑑訓斥數落底下辦事不力的官員們,但敢當面痛罵陳廷鑑的,除了那幾個已經被貶到不知哪去的言官,這兩年幾乎沒有。

他是弟子,想要反駁陳廷鑑都得客客氣氣地極力委婉,母后那邊,她極其信任陳廷鑑,只會在陳廷鑑替他說話的時候反駁一二,希望陳廷鑑做一個嚴師,莫要太縱容他。

劉守退下後,元祐帝看向戚太后:“母后,如果何清賢拒不配合陳閣老的改革之法,該如何?”

總不能剛把人召進京封閣老,沒幾天又把人趕回南京吧?

戚太后笑了笑:“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翌日沒有早朝,陳廷鑑帶着剛剛上任的何清賢來拜見元祐帝、戚太后。

兩人進門,元祐帝先看向自家先生,見陳廷鑑衣冠齊整、長髯順滑,一派胸有成竹雲淡風輕的氣度,彷彿昨日並不曾與何清賢鬧過不愉快。

元祐帝再看向如雷貫耳卻不曾得見的何清賢,就見這位明明比陳廷鑑年長三歲的何閣老,身高比陳廷鑑矮上小半頭,膚色是耕作百姓常見的麥黃,清瘦卻腰桿筆直,鬚髮皆黑,目光堅毅,瞧着竟然要比陳廷鑑還要年輕一些。

元祐帝一直都很欣賞何清賢,此時見到真人,元祐帝不禁讚道:“何閣老好風采,果然如山巔蒼松,傲骨崢嶸!”

何清賢對陳廷鑑不客氣,面對少年皇帝,天下民生所賴之君,何清賢發自內心地敬畏且虔誠,當即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臣這性子,素來不爲帝王朝臣所喜,承蒙皇上賞識才得以進京入閣,臣感激涕零,此後餘生皆願爲皇上驅使,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陳廷鑑就站在一旁,看着趴在地上的老友,再品味一番老友的話,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元祐帝離席,親自扶起何清賢,說了一番讓何清賢眼眶泛紅的勉勵之言。

不過,元祐帝也沒忘了替陳廷鑑說話:“這次閣老能夠入閣,還要多虧先生力排衆議。”

這是事實,自打元祐帝宣佈了新的閣老人選,原來反對新政的那波官員紛紛上書反對何清賢,甚至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員們也上書反對,而這些,都是陳廷鑑壓下去的。

何清賢幽幽地瞥了陳廷鑑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不是皇上、娘娘想用臣,他哪裡能想起臣。”

陳廷鑑並不計較這些,等君臣寒暄夠了,他將話題提到了新政上:“皇上、娘娘,如今已經是冬月,再有月餘就要放年假了,先前內閣草擬的《清丈條例》,不知皇上、娘娘覺得是否可行?”

戚太后看向何清賢:“何閣老剛剛入閣,可見過《清丈條例》?”

何清賢道:“回娘娘,陳閣老在給臣的書信中附了一份,只是臣認爲此條例不妥。”

戚太后示意元祐帝落座,虛懷若谷地問:“還請何閣老詳說。”

何清賢擡起頭,昂首挺胸地道:“太./祖開國時曾經下令清丈過全國田地,當時算出全國共有八百一十二萬頃,按理說,隨着百姓年復一年的開荒,全國田地該越來越多才是,可翻遍二百餘年的賦稅賬簿,這地卻是越來越少,若臣沒記錯,去年全國登記在冊的田地,竟然只有四百六十七萬頃。”

元祐帝暗暗攥緊拳頭,少的都是他的地啊!

陳廷鑑道:“所以纔要重新清丈田地,讓官紳豪強將瞞報的田地吐出來,登記在冊照常納稅。”

何清賢:“可他們瞞報的田地包括一些沒有瞞報的,也是從百姓手中兼併而得,朝廷這麼一算,倒是承認他們兼併的田地也符合律法了,這叫什麼道理?依臣之見,應該嚴格按照我朝律法重新清丈,凡屬兼併的土地都應查抄重新歸還百姓,拒不歸還的,無論宗室官紳,一律當斬!”

陳廷鑑:“你說的簡單,天下官紳兼併田地者不知凡幾,朝廷既要動用這些官員去清丈田地,又要沒收他們的田地,哪個官員肯做?你當天下官員都如你這般清廉?”

何清賢:“貪官都是一步一步縱容出來的,朝廷早該嚴格依照太./祖朝的律法嚴懲貪官了,貪一個殺一個,自然無人敢再貪。”

陳廷鑑:“全都被你殺了,誰替朝廷做事?誰又敢在這個時候當官?官都沒有,你靠誰執行律法?”

何清賢:“總要有人跨出這一步,誰都不去做,光清丈田地有什麼用?你今天查出來一些瞞報的,明年還會有新的瞞報的,他們瞞報了,登記在冊的田地總數不變,這部分就得算在百姓頭上,百姓已經夠苦了,還要承擔貪官們少交的稅,你是要逼死他們嗎!”

陳廷鑑:“這次清丈只是測量田地,各地賦稅總額仍按照去年的執行,把官紳豪強瞞報的田地查出來,百姓們那邊分攤的賦稅自然變少了,難道不是惠國利民?”

何清賢:“你把那些貪官想的太傻了,他們貪了幾輩子,上有政策下就有對策,光我便能想到幾個辦法對付你,首先,你要量地是吧,我可以把根本無法耕種的山林灘塗算進去,這樣地多了,賬本上好看了,可山林灘塗種不出糧食,這部分的賦稅還得加到百姓頭上。”

“其二,我是地方官,我還可以準備兩種弓尺,用大弓尺替官紳豪強測量,十畝地只量出六七畝,再用小弓尺去量百姓的,十畝地量出十三四畝,到頭來反倒成了百姓瞞報田地,賦稅還是壓在他們頭上!”

陳廷鑑:“那咱們就在條例中寫清楚,山林灘塗都不算地,誰敢冒充按律懲處,弓尺由朝廷這邊統一制定發放,地方官敢換弓測量,一經百姓揭發,皆斬!”

何清賢:“可你依然還是承認了土地兼併,宗室官紳手裡大量田地都不用賦稅,他們多兼併一畝,朝廷就少收一畝的稅!”

陳廷鑑:“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如今國庫空虛,鞏固邊防、治理黃河、各地賑災,處處都急需銀子,你一口氣把宗室官紳都得罪了,國庫依然沒有銀子,內憂外患倒是更多了,可行嗎?如果朝廷都支撐不下去,百姓只會更慘,現在有辦法讓百姓先好過一點,讓朝廷的內憂外患少一些,爲何不爲?就像暴風雨裡的一戶百姓,眼看茅草屋要倒了,他們也想住結結實實的磚瓦房,可他們有嗎?他們的當務之急,就是先把茅草屋漏雨的屋頂修好,找幾塊木板將破爛的窗戶訂牢,磨磨蹭蹭什麼都不幹,茅草屋都要倒了!”

何清賢還想再說,陳廷鑑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罵:“你倒是會說會做夢,光靠你的夢能讓天下貪官一日都消失,還是能讓宗室官紳一夜將田地乖乖還給百姓?你真有這樣的本事,我這首輔之位馬上就讓賢給你!”

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彷彿從始至終都不存在的戚太后、元祐帝:……

何清賢終於不說話了。

陳廷鑑的呼吸也慢慢平穩下來,漲紅的臉龐也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白皙儒雅。

戚太后彷彿從一尊雕像復活一般,有了動作,問元祐帝:“皇上意下如何?”

元祐帝咽咽口水,視線在兩位閣老臉上轉了又轉,最終道:“新法依然以先生爲主,然先生的清丈條例確實存在一些隱患,還請何閣老逐條彌補,帶內閣重新擬好,再交與朕、太后閱覽。”

陳廷鑑最先躬身,肅然道:“臣領旨。”

何清賢抿抿脣,到底也是低下頭去:“臣遵命。”

兩位閣老一前一後地退下了。

出了乾清宮,外面冷風一吹,陳廷鑑隨手按住了長髯。

旁邊何清賢哼了一聲:“現在我聽你的,將來你若不想辦法解決宗室官紳兼併的沉痾,我跟你沒完。”

陳廷鑑已然心平氣和,眺望着遠處的宮牆之外,摸着鬍子道:“腳踏實地,那些還急不得。”

殿內。

戚太后還好,兩位閣老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元祐帝才驚覺自己竟然全身僵硬,乃是方纔情緒過於緊繃之故。

有那麼一瞬,元祐帝真的擔心陳廷鑑與何清賢會動手打起來。

戚太后看看兒子,笑道:“現在明白陳閣老爲何一直沒調何清賢進京了?”

元祐帝點頭。

何清賢是大好官,但好官未必能辦成事,論實效,還是陳廷鑑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