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身爲首輔, 陳廷鑑絕大多數的精力都在放在國事上,但每個月最後一天的黃昏,他都會把三個兒子叫到書房, 詢問兒子們爲官的情況。

小丫鬟來到西院, 依次給大爺、三爺、駙馬傳話。

陳伯宗最先來到西院通往主院的月洞門前,沒多久,陳孝宗也到了。

京城冬天的風很大, 縱使兄弟倆身上穿得暖和,露在外面的臉也快被吹僵了。

陳孝宗跺跺腳, 瞅着四宜堂那邊道:“老四怎麼這麼慢。”

就算他們的院子靠前, 先得到消息, 老四也不該耽擱這麼久。

這時, 遠處走廊裡突然出現一抹黑影,兄弟倆齊齊望過去, 有五六分相似的俊臉再同時一僵。

陳伯宗還好,陳孝宗的嘴角抽了抽, 含糊不清地發出一聲低罵。

陳敬宗披着那件雍容華貴的狐皮大氅,淡然自若地來到了兩個兄長面前。

陳孝宗與弟弟並肩而行,目光往那墨黑色的大氅上投了好幾遍,最後還是沒忍住, 嘖嘖道:“公主待你,還真是不薄。”

陳敬宗:“怎麼, 就你們值得讓大嫂三嫂噓寒問暖,我就不配讓公主惦記了?”

陳孝宗:“配配配, 你比誰都配。”

陳伯宗頭也不回地道:“公主對你好,那是你的福氣, 但你也莫要太過招搖。”

陳敬宗:“我能招搖什麼?只早晚路上穿,黑漆漆的,路過的百姓還以爲馬背上沒人。”

陳孝宗:“你也知道沒出門,咱們家屬你最不怕冷,這麼幾步路偏要穿成這樣,故意跟我們顯擺是吧?”

陳敬宗:“嫉妒你就直說,等明年公主送我新的,我把這件送你。”

陳孝宗真想揍弟弟一頓,可惜早在弟弟七八歲的時候,他這個哥哥就佔不到半點便宜了。

兄弟倆路上還鬥鬥嘴,一跨進春和堂,兩人便也同陳伯宗似的,沉默如山。

陳廷鑑人在書房,孫氏聽說兒子們到了,從堂屋走出來。大家雖然都在一個宅子裡住着,可兒子們都忙差事,平時待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多。

簾子一挑,孫氏先瞧見了個子最高、穿得最張揚的老四。

撲哧一聲,孫氏捂着肚子笑了起來,看一眼那笑聲就高一調,止都止不住。

笑聲傳到書房,陳廷鑑疑惑地出來了,視線在三個兒子身上一掃,最後定在老四身上。

“娘快別笑了,身子要緊。”陳孝宗扶着幾乎站立不穩的母親,無奈地勸道,陳伯宗乾脆擋在母親面前,不讓母親再看四弟。

孫氏把眼淚都笑出來了,老四這小心思根本就是直接寫在臉上了,用這種方式跟老頭子鬥法,簡直比什麼戲都好看。

笑夠了,孫氏也沒有跟兒子們說話,擺擺手叫他們去書房見老頭子,她進了堂屋。

三兄弟走到書房門前,堂屋那邊又是一陣大笑。

陳伯宗、陳孝宗同時看向弟弟,後者低聲道:“四弟也算是綵衣娛親了。”

書房底下燒着地龍,暖呼呼的,在陳廷鑑沉沉的目光下,陳敬宗解開大氅,掛在一旁的架子上。

陳廷鑑收回視線,指着書桌旁邊的三把椅子示意兒子們坐。

按照長幼順序,他從陳伯宗問起。

大理寺都是案子,經常也會涉及到一些官員的罪行,陳敬宗姿態懶散地靠着椅背,閉目養神,偶爾也會皺下眉毛。

陳孝宗入秋後去了戶部,做的是正六品的山東清吏司主事,對山東各地的賦稅賬目比較瞭解。

當窗外天色暗下來,陳廷鑑終於問到了四兒子:“你那邊兵練得如何了?”

陳敬宗:“再有半個月就比武了,好與不好您一看便知。”

陳廷鑑:“我是問你有沒有把握,別再拿個倒數第一。”

陳敬宗:“那我說我能拿正數第一,您就信了?”

陳廷鑑:……

陳伯宗剛要代父親訓斥弟弟,陳廷鑑擺擺手,眼不見心不煩地道:“都回去吧。”

三兄弟一起告退。

走出春和堂,陳伯宗才轉過來,還沒與弟弟對上眼,陳敬宗突然加快腳步,轉眼就把哥哥們甩下了。

陳孝宗:“沒良心,哪次咱們不是等他一起過來,他倒好,回回撇下咱們先溜。”

陳伯宗默默將嘴閉上了。

四宜堂。

華陽坐在次間的榻上,看着陳敬宗披着那條大氅走進內室,沒一會兒只穿常服出來了,眉峰間殘留幾分春風得意。

她沒眼看,翻着書道:“這也值得你顯擺。”

陳敬宗:“光一件大氅沒什麼,重要的是那是你送的,之前皇上賞賜老頭子的那件,他一入冬就穿,不也是顯擺?”

華陽:“父親是想讓父皇知道,他時時刻刻都念着父皇的恩典,那是爲臣之道。”

陳敬宗:“我也……”

華陽:“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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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二十六衛的演武比試,次次都定在冬月十五這日。

兵部會提前三日將各衛所的名冊送到景順帝面前,由景順帝隨意勾選出十人。

這種選拔方法,既兼顧了公平,短短三日的準備時間,又能避免各衛所對那十人臨陣磨槍,從而能夠比較切實地反應出各衛所的整體兵力情況。

御書房。

兵部尚書恭候在一側,馬公公一本一本地將各衛所名冊送到御案上。

景順帝拿着硃筆,翻一頁,隨便圈個普通士兵的名字,非常簡單,幾乎不用耗費任何心思。

直到馬公公將大興左衛的名冊擺上來。

大興左衛啊,女婿任指揮使的衛所!

景順帝不能公然徇私,提前跟女婿要最強壯的十個士兵名單,不過他覺得,從一些士兵的名字上也能看出該士兵大概的情況。

視線飛快掠過一個個名字,景順帝忽然一頓,然後將那個“高大壯”圈了出來。

全部衛所的名單都圈好了,兵部尚書帶走名冊,再派底下的官員將每個衛所中選的十個名字單獨寫出來,一份呈遞給皇上,一份兵部自留,一份分別送去二十六衛。

陳敬宗正與兩位指揮同知呂成樑、馬鴻坐在一起,得知兵部來人,呂成樑、馬鴻都有點緊張。

就因爲大興左衛年年都倒數第一,前任指揮使都被調去地方衛所了,如果今年再倒數,駙馬爺頂多丟了面子,他們兩個指揮同知可能也會被皇上丟到地方去。

很快,那張名單就遞到了陳敬宗手裡。

陳敬宗在衛所已經待了快五個月,可五千多個士兵,他也不可能每個都認識。

湊到他身後來看的馬鴻,突然嘆了口氣。

陳敬宗:“怎麼?”

馬鴻指着名單上的一人道:“這個高大壯,名字挺唬人,其實不高也不壯,幹啥啥不行。”

陳敬宗:“這麼差,我該有些印象。”

馬鴻:“您沒見過他,因爲我早把他調伙房去了。”

陳敬宗:……

呂成樑:“我想起來了,高大壯剛進衛所的時候其實很有一把力氣,人也壯實,所以雖然矮了點,衛所還是收了他,他還立過兩次功,只是後來病了一場,打那以後人就瘦了,力氣也沒了。”

馬鴻搖搖頭,就因爲高大壯立過功,他纔沒忍心把人踢出去,沒想到要耽誤這次比武。

陳敬宗:“行了,先把人都叫過來。”

一盞茶的功夫後,九個士兵快步跑來,在外面排成一排。

陳敬宗走出來,見這九人雖然不是衛所最高最強壯的那些兵,但在經歷過五個月的訓練後,也都能拿出手了。

“爲何不見高大壯?”

陳敬宗剛說完,一個人匆匆地跑來了。

陳敬宗微微眯起眼睛。

高大壯此人,身高七尺半,放在京城二十六衛裡的確算矮的,混在普通百姓裡卻也算得上中等個頭。

只是高大壯太瘦了,北風一吹,他身上的布衣往後一貼,中間瘦瘦弱弱一個人架子,兩邊都是空的,叫人擔心風再大點,能把他吹飛!

打量間,高大壯氣喘噓噓地排到了九人最後的位置,他剛剛在揉麪,手上全是黏糊糊的麪粉,洗手耽誤了時間。

身在衛所,所有士兵都知道演武比試有多重要,高大壯看看對面的駙馬爺指揮使,再看看身旁的九個兵,他慚愧地低下頭,紅着臉道:“指揮使,不如我報病吧,您請皇上重新選一個。”

每個衛所十人,二十六個衛所就是兩百多人,趕巧遇到個病的,並不稀奇,往年也有過這種情況。

陳敬宗看着他,冷聲道:“聽馬大人說,你剛進衛所的時候也是個人物,怎麼,生了一場病,力氣沒了,骨氣也沒了,連上場與人比試都不敢?”

這下子,高大壯連脖子都紅了,視線也有些模糊。

曾經耀武揚威、立功風光的畫面浮現腦海,他不得不梗着脖子,揚着下巴,才能把淚困在眼框。

他也不想生病,不想只當個伙伕,不想給衛所拖後腿,可他變成這樣,沒辦法啊!

臉上的血色褪去,呼嘯的北風終究還是吹落了他的眼淚,沿着蒼白瘦弱的臉龐滾下。

馬鴻別開臉,不忍再看。

高大壯也只是一時酸澀,迅速拿袖子擦乾臉,然後挺直腰桿,直視陳敬宗道:“指揮使放心,您敢讓我上場,我拼了命也要爭個好名次!”

陳敬宗:“沒人讓你拼命,盡力便可。比試可以臨時選人,真上了戰場,伙伕也是兵,該拿刀殺敵的時候也要殺,無論立功還是戰死,一樣是護國英雄!”

高大壯連同身邊的九人神色一凜,異口同聲地喝道:“是!”

等餘聲落下,陳敬宗道:“現在開始,你們十人吃住都要一起,平時這個時候該怎麼訓練,便怎麼訓練去,白日高大壯也繼續去伙房做事。”

十人:……

馬鴻疑惑地看向陳敬宗:“咱們,不給他們十個特別訓練一下?”

陳敬宗:“什麼特別訓練能讓他們在三天內更進一步?”

馬鴻撓頭,他還指望駙馬爺有好點子呢。

呂成樑明白了,笑道:“指揮使已經叫咱們把功夫下在平時了,所以不差這三天,大家平常心就好。”

其他九人還好,高大壯試探着道:“要不我特訓一下?或許能把力氣練大一點。”

陳敬宗:“大一點管什麼用,胳膊腿練酸了反而得不償失,就三天時間,與其將心思浪費在註定不如人的地方,不如琢磨琢磨自己還有哪裡比別人強。”

高大壯:……

現在的他,好像只有廚藝能拿得出手了,可比武場上,廚藝能有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