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信?背叛?”我對着洗手間裡的鏡子,喃喃念道,試圖將姍姍的話與段志海的話糅合到一起,以自己的理解慢慢勾勒出這件事情的真實面目。
事情的經過也許是這樣,我腦海裡開始浮現出一幅幅畫面,一些清晰,一些模糊,如同一部嫌疑劇,每到緊要關頭,便停頓一下,留下細小的蛛絲馬跡,然後按圖索驥,一步步最終到達真相。
邰楊光首先揹着我,找到了簡單。給錢的理由大致和段志海講的差不多,因此簡單欣然接受。
段志海得知了這件事……段志海得知這件事情會怎麼做?以他的性格,絕不會願意接受這筆錢。他正常的作法應該是想個合理的說法,儘快地將錢還給邰楊光,又不至使簡單和邰楊光難堪。
可爲什麼,他沒有還,反而決定打借條?
也許和簡單交代這件事情的方式有關。
試想,如果我是簡單,我會怎麼跟段志海說這件事?我既然接受了這筆錢,自然心裡面是開心的,嘴裡也就會誇讚說這個妹夫是有心人,對妹妹真好之類的話。而如果我是段志海,妻子既然已經接受這筆錢了,而且還接受得很開心,我怎麼好直接提反對意見,尤其妻子還病着,再說了,家裡也的確需要錢……
於是,出於種種考慮,段志海決定退一步。
他經過一番考慮,決定以借款的方式來解決這件事情,他也認爲簡單應該會接受這個合理建議,就把寫好的借條給簡單看,並解釋這樣做的好處。
他絕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那麼惡劣的地步。他所瞭解的簡單,我們所瞭解的簡單,骨子裡也有着相當的傲氣,不應當是人窮志短的人,也不應當樂意受人恩惠。他當時一定胸有成竹,一定面露笑容,語氣溫和,循循善誘……
可他大概沒有想到,我也想不通,爲什麼簡單會突然如姍姍所講,生氣地將信撕掉了,而且樣子很可怕……這時他所面對的簡單,一定像換了一個人,不再是他所瞭解的簡單。但卻是我所瞭解的另一個層面的簡單!
他以前沒有見過簡單的歇斯底里,而我見過。當初她確診得了尿毒症,從醫院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把門反鎖,整整兩天,不吃不喝,任誰叫都不理。後來還是爸爸撞開了門。房中的簡單形容枯槁,可突然爆發出極恐怖的力量,將衝進去的我們一個個推開,一個人大哭大叫着跑了出去,說你們就讓我死了吧你們就讓我死了吧。爸爸跑過去攔腰抱住她,她竟然野蠻地將爸爸甩了開去,還狠狠地罵了一句給我滾開。現在想起當時的場景都覺得不寒而慄。或許只有這種狀態的簡單,才能讓段志海也忍不住和她爭吵。
可導火線呢?十年前的導火線,是一場洶涌的惡疾,將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直接推到了生死邊緣,任誰都會難以接受。那麼,十年後的今天,又會是什麼了不得的理由,讓一個高傲的女人再次歇斯底里?
背叛。這是我目前唯一擁有的一個關鍵詞。可誠如姍姍所說,背叛是個多麼嚴重又多麼沉重的詞語。段志海一直對簡單那樣好,那樣忍讓,那樣照顧,沒有確鑿的證據,她怎麼好意思那麼說,又怎麼好意思歇斯底里?!
“給一個姓邰的人寫了一封信”……姍姍的這句話突兀地在腦海裡浮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我彷彿看到了冬天的雪花,放大了的雪花,本是一粒微小的浮塵,因着冷,被凝結成了冰晶核,吸引來周遭遊蕩的水汽,附着結晶,冰晶核便越來越大,長出了六片小小的羽翼。於是,我們看到的,是六角菱體的雪花。雪花迎面撲過來,那份美麗,即刻無聲化了。
化成了滾熱的淚水。
我想我也許明白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我情願我不曾想到這一層,不曾想得這樣深入,不曾想得這樣透徹。這麼多年來,我最畏懼的,最膽戰心驚的,終於,發生了。
我望着鏡裡的女人,眼裡哭着,嘴上笑着,苦笑着。
送錢的事是水汽,信的內容是水汽,段志海的不同意見也是水汽,所有外在的我們能看到的東西,統統都是水汽,是附着過來的水汽凝結成的晶翼。而晶核是“姓邰的人”,可晶核也是假象。
姓邰的人,對應的是誰?
簡單所指,那樣犀利,如磨光的刀鋒一樣,冰冷冷地指向了我啊!
不可否認,段志海待我甚好,我與他們夫妻倆交往過密。尤其因着姍姍的關係,我幾乎是死賴在他們家住着。姐姐身體不好,不好到無法滿足一個正常男人的生理需要。作爲小姨子,我作風不檢點,外界口碑極差,又不夠避忌。閒言閒語傳到簡單耳裡,於是……她終於信不過我了。
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簡單會對段志海說出什麼樣的話。
她會含沙射影地說:“你妹夫的錢,怎麼就沾不得你的手呢?”
或者她還會明白一點地挑釁:“你不敢要你妹夫的錢,是怕誰不同意嗎?”
或者她還可以更直接:“你怕你收了他的錢,她不肯原諒你,甚至看不起你嗎?”
她可以有千萬種表達方式,她曾經說過比這激烈百倍傷人百倍的話,可唯獨這次她指向的內容,是段志海萬萬不能容忍的。
以我對段志海的瞭解,他是一個極負責任、亦重感情的人。對家庭的責任,對妻子的感情,對姍姍的感情,包括對我的感情,他都無比珍重。
如果簡單對我和他的關係有所懷疑,如果簡單進而得知姍姍是我的女兒,如果簡單更據此懷疑姍姍是我和他的女兒……這些都是有可能發生的,那麼。
那麼,這個家就散了。
這份苦苦維護的責任,這些珍而重之的感情,都會煙消雲散了。
蛇被打到七寸會死。人被抓住痛腳,任再沉穩,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所以,段志海聽到簡單懷疑我和他的關係,多少會顯得有些急躁,並急於解釋這個誤會。
可簡單是多麼敏感的人啊。他越解釋,她只會越覺得接近真相。
於是,他們吵了;於是,她一氣之下把信撕了;於是,她越發篤定地直接挑明他背叛她了;於是……
沒有於是。
我低下頭,將水龍頭開得老大,把那嘩嘩而下的水一捧一捧地接住,灑到自己臉上。
我要冷靜,我必須冷靜。
事情一定有辦法解決。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竄進腦海。
我回想起了邰楊光早上說的那句話,“簡雙,我們去一趟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