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冬陽耀眼。
在鐵路上跋涉了這麼久,溫度也一天天的變得溫暖起來。綠意生起,萬物有復甦的勢頭。羽絨服,也早就塞進揹包裡了。
鐵路上的鐵護欄,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我們像是深入了山區腹地,鐵路兩旁除了樹冠遮天的密林,方方正正的菜地,偶爾出現的鐵路小站、農家小院,就啥也沒有了。我覺得就算是以前的檢修鐵路工作人員,都沒我們走得深入。
這麼多天來,我也差不多習慣了這種生活。白天,就在馬背上觀察頭頂的天是如何變黑的。晚上,有農房就睡農房,有鐵路工作站就睡工作站,有鄉間小車站就直接躺水泥上。更多的時候,是睡在軌道之上。
僅僅十幾天,以前在城區那種規律的生活,好像離我越來越遠了。野菜野果取代了以前的罐頭加米飯組合,舒適的牀墊,變成了硌背的軌道、堅實的水泥。在腦海裡滾瓜爛熟的大街小巷,換做了眼前一分鐘一個樣的萬水千山。
你問我哪一種更讓我覺得身心舒適?廢話,當然是在溫暖的房子裡,喝着肉湯,磕着瓜子,抽菸打屁更舒服。但是,這種生活我們又不得不去面對,因爲以前的那個理想城區,沒人想調頭回去繼續居住。四個人沒精力,也沒想法再去搬屍體,理料出一個新的居住地來。
有些事情,失敗一次就足夠了。
再者,這種近乎於流浪的生活,我真的已經習慣了,畢竟鐵路前面盡是未知,每天都是新的,你可以對前方懷揣異樣的期待,也可以滿足馬蹄踩在碎石上的那種恬淡無奇。改變習慣,沒你想象中的那麼難。
四個人在路上,會扯段子,會侃大山,會想方設法制造樂趣,也會去觸碰回憶。總而言之,我只能盡力去滿足這種生活,因爲,他們還在我身邊,這就是好事。
至於沉澱在內心裡的另一羣人,我只能說他們還好。只是會時不時的跳出來,戳你一下。
我要說的那隻貓科動物,就是在漫漫鐵路的未知裡,和我們相遇了。
冬陽即使是再耀眼,地球的自轉運動,也會讓它暗淡下來。此時,頭頂的冬陽,不再閃耀。日落時分的金黃,撒在大地的每個角落。
”古道西風瘦馬。”程佳華晃悠在馬背上,看着山尖兒頂上的落日,誦道,“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我眯起眼睛,看向不太耀眼的夕陽,隨着詩句帶出的意境,微笑起來。程佳華這人就是這樣,時不時妙語連珠,時不時句不靠譜。
“前邊是不是還有句,枯藤老樹烏鴉,小橋流水人家?”吳林禹望着天空中的幾個鳥影子,接話道。
“嗯,是的。”程佳華像是沒聽見“烏鴉”,也可能是在敷衍,總之他給出了吳林禹肯定的回答。
吳林禹得到肯定之後,將詩句完整的誦詠了一遍。
“斷腸人?”吳林禹望了望身邊的我們說,“咱老祖宗真是牛逼,那會兒就能查出直腸癌了?而且,小喬流水,這話有些葷吧。我問你,這些話是不是曹操寫的啊,我聽說他把大喬小喬鎖在了一起。”
“哈哈,小喬流水!”程佳華轉過頭,被吳林禹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我低頭笑了一聲,然後看向陳莉姍,準備聽她如何批評吳林禹腦不正經,竟然當着她面說葷段子。側過頭,卻看到陳莉姍正擡手扎着她的披肩長髮。不過,她的手正僵直的舉在腦後,穩穩定住。她的雙眼,驚恐萬分的盯着鐵路右側的茂密樹叢。
她的舉動讓我疑惑不已,我立即扭過頭,朝她視線的方向望去。遺憾的是,除了繁枝密葉,就是亂叢雜草,我沒看到什麼駭人的東西。正準備扭回頭問她時,陳莉姍卻打斷了吳林禹和程佳華的笑聲,先於我開口了:“嘿,你們停一停,我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
這話的語氣,聽起來不如她的眼神那樣驚恐。側頭看向她,發現陳莉姍扎頭髮的雙手已經放下,但眼睛仍還盯着那片樹叢。這句話,就是她在注意力高度集中下,從機械閉合的雙脣裡蹦出來的。
衆人聽到話語後,即刻停下了馬。吳林禹和程佳華收住了蕩羈的笑容,回過頭來。
”你說什麼?”吳林禹問她。
陳莉姍看也沒看他一眼,她舔了舔嘴脣,擡起手指向那片樹叢:“我看到那裡有什麼東西。”
“啥東西?”我問她,我懶得再扭頭調整視線,直接拉起繮繩換過馬頭,望向樹叢。樹叢還是十秒前的樣子,靜止不動,連微風吹拂的響動都沒有,哪裡能看到讓陳莉姍眼神驚恐的鬼東西。
程佳華取出放在風衣內兜的手槍,舉在耳朵邊。他自從玩了幾次槍,打過幾次鳥後,自信心就出來了。雖然他的槍法並不是有多好,但總算有個蘭博的樣子了。只是蘭博好像不愛用手槍。
“沒看清,一晃就過去了。”陳莉姍搖頭道,“好像是一條蛇。”
“那個紋路,看起來是條大蟒蛇。”她望着樹叢,收起嘴脣,嚥下口水。
“大蟒蛇?”吳林禹壓低了一條眉毛。
“嗯。”陳莉姍點頭。
“蟒蛇,”程佳華取出了手槍的彈匣,在手裡掂來掂去,“那些冷血動物,應該在冬眠吧?”
是啊,這溫度雖然在回升,但還未達到“春江水暖”的程度。我的印象裡,蛇的冬眠期,應該是在春天才結束的。也不排除有那種身強力壯的蛇早早就爬出洞外,覓食爲快。但是,蟒蛇的巨大身軀,在這密林裡爬行,應該會有肉足碾碎枝椏的聲音傳來啊。
可我們什麼都聽不到。
“我也不確定,”陳莉姍扶着額頭說,“可能是我看錯了,最近沒睡好。”
吳林禹點燃了一支菸,取下挎在肩上的步槍,滑下了馬。
“幹嘛?”程佳華問他,“你要去揪蛇出洞?”
“對啊。”吳林禹放下了揹包,同時他對我使了個眼神,示意讓我和他一起。
“算了吧,這蟒蛇再大,我騎在馬背上它也吞不下我。”程佳華將彈匣插回手槍,看了一眼頭頂的暮色,“這天也要黑了,我們還是快點找個地方歇腳吧,今晚還睡軌道的話,我都要得脊椎病了。”
“嗯,不去了吧,危險。”陳莉姍也想阻止吳林禹,“萬一真的是我看錯了呢。”
吳林禹咬穩菸頭,給步槍上了膛,他說:“不危險,蟒蛇有個頭,但是沒毒性。兩三發子彈,今晚我們就可以吃蛇肉了。”
“我纔不吃。”陳莉姍立即做了個噁心的表情。既然吳林禹要去,我也只好抓過步槍,滑下馬去。
“行吧,爲了蛇肉。“程佳華也加入了我們的隊伍。他念叨着:“再逮只雞,就可以燉龍鳳湯了。”
陳莉姍不願意一個人呆在鐵路,也混進隊伍的中間,和我們一起朝樹叢走去。
吳林禹折下一條樹枝,叼着煙,舉起槍,隨意的在隊伍前面打來扇去。他這招,肯定就是打草驚蛇了。一手舉着沉甸甸的步槍,一手撥開擋在眼前的枝葉,我跟在他後邊,低頭尋找草叢裡的任何可能的影子。
說實話,雖然手裡握着步槍,但我的心臟還是砰砰砰的跳個不停。因爲,我從小就怕蛇,也很久沒看到過蛇了。蛇這種蟲狀生物,只要闖進視野,就會讓我感覺邪氣沖天,避之不及。不知道等會兒看到蠕動溼滑的蟒蛇進入視野裡,我會是何反應。
一步步深入進樹叢,在繁密枝葉的遮擋下,光線變得越來越暗。草叢裡的事物有些看不清了,我不免擔心,等會兒要是一腳踩中了蛇的圓滑軀幹,那該有多刺激?或者是,剛一擡頭,就看到一條大蟒蛇掛在樹枝上,湊在你面前吐着紅信子。
幸運而遺憾的是,我們在樹叢裡轉了十來分鐘,卻連根蛇狀的藤蔓都沒瞧見。天,黑得也比我們想象中快,現在樹叢裡的能見度不過一米。再不趁着這最後的光亮原路返回,我們可能就要在這林子裡迷路了。
陳莉姍取下被枝丫勾掛住的圍巾,望着快要黑下來的樹林,鬆了口氣說:“看來真是我看錯了。”
“龍鳳湯也沒了。”程佳華揣回了手槍。
吳林禹失望的丟下樹枝,準備打道回府。
等到回到鐵路上,重新牽住馬兒的繮繩,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天黑就停止行進,這是我們不成文的規定。看來,今晚又只能在鐵軌上將就一晚了。好在前幾天搞到幾桶方便麪。我好久沒吃過方便麪,倒有些想念那久違的味道。罷了,龍鳳湯喝不成,老壇酸菜麪湯也還湊合吧。
火堆生起,噼噼叭叭的燒着。我們抱着放好調料的方便麪,坐在火堆邊,等着平底鍋裡的水燒好。平底鍋裝不下多少水,差不多需要燒兩鍋才能倒滿一桶方便麪。猜拳的結果是,第一鍋的熱水將倒給我。
細小的氣泡,從鍋底冒了出來,估計這水就快開了。想起記憶裡方便麪的味道,嘴裡不免分泌出了唾液。
突然,坐在旁邊的陳莉姍,用力揪了我一下。痛感傳來,差點讓我沒捧穩手裡的方便麪。我皺起眉頭,扭頭準備責問她時,發現陳莉姍又望着樹叢的方向。
“這,不是蟒蛇吧?”她壓低了聲音說。陳莉姍正面對着樹叢的方向,我看不清她說話時的表情。但能體會出這句無力的話語中,所含蘊的恐懼。
看向樹叢,我也愣得僵住了身體。因爲,樹叢裡,不知什麼時候,亮起了兩個藍綠的光點。那次遇狼的經歷告訴我,這種光點,是動物的眼睛在夜間所發出的光亮。但是,印象裡狼的眼睛是黃綠黃綠的。所以,這雙眼睛的主人不會是狼。
那雙幽藍亮綠的眼睛,就靠在某顆樹幹的邊上,直勾勾的盯着我們。
我頭皮一麻,慌亂之中丟下了方便麪,然後抓起那支沒有上膛的五六沖,蹲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