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他一眼,之前的震驚消散了一些。挽起袖子,盯向盤表,現在的時間快到八點,巡邏隊通常是八點半左右交班,營房九點斷電。但這期間的不可測因素太多了,我在外邊多待一分鐘,就多一份風險。
“十分鐘吧。”我說。
“嗯,夠了。”周志宏點頭。許久不見,這小子看起來要比記憶裡要沉穩許多,長高了一點,面容,倒沒多大變化。看來長期的獨處,讓他成長了一些。
“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所以我今天來,是幫忙送信,順便見你一面。”說着他從兜裡掏出一張紙條,遞給了我。他說話的時候,也不再是以前那樣帶着稚嫩的語調,而是語氣平緩,每個字的音調,基本沒變化。
突然感覺,自己之前的浮誇反應、內心的劇烈活動,還穩不過一個高中生。這不行,我是厲哥,他是周志宏。我肅了肅表情,接下紙條,回問:“蔣先明讓你帶的?”
“嗯。”
“好吧。”我揣好紙條,看了他一眼,“垃圾桶裡還有一張,你順便帶回去。”
“行。”他閉眼,微微點頭。
照片裡的那個人,還是跳出了照片,站到眼前。和我預想的一樣,兩人心中都壓着一段不願提及的往事,再次見面,不免尷尬。揣好紙條,我移開眼神,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周志宏開口了:“你們都沒變,尤其是你,厲哥,你還跟以前一樣,樂於助人。”
我笑了一聲,看回周志宏,笑問:“你哪裡看出我在樂於助誰了?”
故人站眼前,往事浮心頭。剛纔的那陣尷尬,很快消失,倒是回憶裡的一幕幕,又開始挑動心絃。
“不是幫誰,你穿上這身,你來到這裡,就是在幫助學校裡的所有人。”周志宏說。
我垂下眼神,謙虛了一句:“言重了,我來到這裡,只是因爲一時的衝動,不是你想象中的義無反顧。想後悔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知道嗎,我老早就想脫下這身,回學校裡去。”
想多說一些話,來化解掉我和他之間的那層時間帶來的隔閡。
“但你還是這樣做了。”他說。
“好吧,你要這麼讚美我,也行。”我聳聳肩,摸出一支菸來。
“會抽菸了嗎?”我又遞過煙盒。周志宏擺手,笑着拒絕道:“不會。”
我看了他一眼,收好煙盒,然後彎下身,用蠟燭點燃了嘴裡的香菸。我說:“該學了,你也長大了,反正抽菸不花錢。”
是啊,這小子長大了。我還以爲他心裡有愧疚,懼怕見到我,沒想到這小子竟是主動來找上門。並且,還那麼的心平氣和。看來沒長大的是我,我這玻璃心,太敏感了。
周志宏笑而不語,笑着笑着,他摸出一個mp3來。看到它,我不免有些驚奇,立即問道:“你碰到他們了?”
“那個什麼瑞克,洛麗亞,還有什麼迪?”我努力回憶着那三個老外。
“對。”周志宏點頭,“我聽他們說了一個婁厲曼,就知道是在說你,因爲以前莉姍姐這樣叫過你。”
“嗯。”我笑着抽了口煙,“這世界真是小啊,這都能碰到。”
“那三個老外跟你一起回來了?”我想起了那個金髮女郎。
“沒有。”周志宏低頭看着mp3,“他們到了西藏,好像很失望,就往印度那邊兒繼續開了。”
“我就知道那眼鏡兒是騙人的。”我想起了那個話很多的什麼迪。
“一開始我想跟他們一起,但看到了這個mp3,我又想,你們都還惦記着我,就騎車回來了。”
“嗯。”我看了看手錶。
“但是回到以前住的那裡,發現你們都不在,我就只有回這裡了。”
“李工頭不在嗎?”
“沒看見他。”
“所以你回到這裡,發現我們都在。”
“除了你,還有程佳華。”
“他去哪兒了呢?其他人抖說,你和他,還有幾個人被派出去替發展部找人了,但蔣部長又說,只有你一個人在這。”周志宏接着問。
“啥?派我出去找人了?”我驚訝得被煙嗆了一口,原來葉局長給我想的這種理由。我答道:“他啊,他走了,跟你一樣,追逐夢想尋找自由。”
其實,跟着小子一通對話下來,也沒感覺出什麼異樣。我之前所謂的對他的那種“說不出的情緒”,或許被我壓住,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故人如故,往事,就嚼碎它,再消化掉吧。
“噢,”周志宏點了點頭,“這樣啊。”
我又擡臂看了一眼手錶,丟下菸頭:“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等我回來,再好好聊聊。我不知道蔣先明爲什麼要告訴你這件事,但他肯定也說了,這件事不能跟其他任何人講,跟你兵哥也別說。”說着我就轉身,準備離開,“好好住着吧,別再出去亂闖了。”
見我離開,周志宏立即走了過來。他按住我的肩膀,像是在留客。我轉頭問他:“怎麼了,還有事?”
周志宏舔了舔嘴脣,記憶裡那副猶豫的表情,又重現在他的臉上:“那個,厲哥,我知道你恨我,不想見到我,我今天來見你的最主要原因,是親口向你道歉。”
這話讓我咧開了嘴,我轉過身,笑對他道:“過去的事情,就別惦記了,我不恨你,你也用不着道歉。外邊兒不安全,快回去吧。”
說完,不等他回答,我就像王叔以前對我那樣,拍了拍他的肩,轉身跑進黑暗。
一路無礙,我回到了別墅區裡。唐胖子依舊躺在牀上哼歌,我坐回牀墊,摸出了周志宏送來的紙條,慢慢展開:
在橋上看到你了,你做得很好。還是那句話,繼續隱藏身份,聽從安排。我聽吳林禹講過你以前的事情,所以你的老朋友想跟你道歉,我就讓他來了。葉局長沒跟我說過接下來的安排,恐怕你要在那裡多待一陣。別惹事,別心急,秦姑娘在等着你。
如紙條所寫,葉局長沒有什麼安排。或許是他知道許崇勇在打腫臉充胖子,現階段不足以爲懼,乾脆就讓我繼續在這裡待着,做一個臥底聯絡員。也或許是他真的在等什麼時機。總之,這讓我很不爽。
最初,我以爲通過消除“信息不對稱”之後,事情很快就能得到解決。卻沒想到,這身軍裝,一穿就是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別墅區裡的戒嚴開始鬆緩了一些,許崇勇仗着自己說出的謊話,好似斷定了葉局長不敢有想法。所以,他撤下了一些哨崗,開始搞訓練。
別墅區外的那輛坦克車,許崇勇只能讓他跑起來,但還差幾個人讓它發射出炮彈。於是,“戰鬥班”也就是一班的幾個人,被他挑去幾個,當做坦克車的乘務員。至於那幾個人有沒有學會,坦克能不能開炮,我就不得而知。但許崇勇會用小區裡的卡車,用來訓練我們的“步坦作戰”的戰術。
不由猜想,要是那輛坦克真的能變成移動炮臺,那“解放軍”們衝進小區裡的那一天,保安部的人恐怕毫無招架之力。這等大事,我當然報告給了蔣先明。可得來的回訊,依舊是“繼續等待安排”之類。
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我懶得再去操他們的心,反正往最壞的結果想,就算是學校裡的人被全殲,我這個夾在中間的人,是最安全的。當然,這只是我的氣話。
時間漸漸入夏,溫度一天比一天高。在這裡待了將近半個的時間,我也完全適應了“軍營”的生活。“步坦”戰術訓練得再熟練不過,聽說坦克的炮管也能發炮了。“戰鬥班”的人士氣高漲,恨不得明天就開着坦克,碾倒學校的鐵門,再衝向教學樓,轟上一炮。
相比之下,許崇勇就要沉穩得多。他和葉局長一樣,好像也在等待“最好的時機”。
除去這些,我每天的生活,無聊如以往,沒什麼變化。唐胖子放哨和我一起,巡邏和我一起,跑步跑不動了,也是我扶他一起。至於麻子那幫人,也再沒來鬧過事。也許是礙於唐胖子,也許是害怕許崇勇和嚴班長。總之,他們幾個也只能用狠惡的眼神盯我幾眼,不敢鬧事。
周志宏回來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大消息。經過那晚的談話後,他帶來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那一段往事。往事不是物理體,你嚼不碎,也消化不掉,它只會像風溼,像月經一樣,時不時冒出來。所以站崗的時候,我經常會拿出段可的照片,看了又看。
“看啥呢?”這當然逃不過唐胖子的眼睛,我第一次拿出相片,他就湊過頭來。不經我同意,他就奪過我手裡的照片,歪頭細看。
“哇,是個女孩兒耶!”他驚奇的叫着。
我撇了撇嘴,白了他一眼:“你沒見過女的嗎?”
唐胖子經我這麼一問,還真就掰起指頭算了起來。他對着照片說:“是啊,我快有半年沒見過女人了。哦,不對,以前我在黑心煤礦的時候,那裡有個女人。哎呀,反正就是很久沒見過了。”
說着他一手拿着照片,一手解下勒緊滾圓肚皮的外腰帶,又拉開外衣拉鍊。
“你幹嘛?”我瞪大了眼睛。
“熱啊。”他掀開作訓服說。這才發現,唐胖子油膩的臉上,滲出了不少汗珠。
“噢。”
“這是誰?女朋友?”他壞笑着看向我。
“廢話,”我指了指相片,“沒看見上邊有你厲哥嗎?”
“好可惜啊,這麼漂亮一女孩兒。”唐胖子搖了搖頭。
“怎麼,你覺得我配不上她?”
“不是,”唐胖子繼續搖頭,“我是說,這麼漂亮一女的,現在估計就剩一堆骨頭了。”
雖然這是事實,但把這句話用到段可身上,我還是有些不快。想着段可的墳頭,我立即罵了一句:“死胖子,你會不會說話?”
唐胖子挑起眉毛,問我:“怎麼了,這是事實啊。”
“我說過她”我頓了頓,“死了嗎?”
“沒死?”唐胖子又看了一眼照片,“那你怎麼一個人來了?”
“分手了不可以嗎?”我奪回相片。
唐胖子打了個哈欠,說:“可以,可以,至少有人跟你分手,我啊,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算了,我沒有女朋友可以想念,就想我的爸爸媽媽外公外婆叔叔阿姨吧。”
“沒牽過女孩子的手?”
“是呀,我那麼胖,有哪個女的能看上我?”唐胖子嘆了口氣,“現在就更慘咯,半年不見一女的,恐怕要打一輩子的光棍啦。”
我揣好照片,笑問他:“那你想牽女孩子的手嗎?”
唐胖子的眼睛眯成一條線,臉上擠出憨笑。他說:“我又不是同性戀,這個年紀,當然想要一個女朋友啊。”
“要不這樣吧,”我拍了拍手,捏住下巴,故作思考狀,“我聽說學校那裡有很多女孩子,下次我帶你去相親。”
唐胖子又嘿嘿一笑,他說:“其實我早就這樣想過了。”
“但是,我這麼胖,那些女孩子還是看不上我。而且,我要是去了學校,許老大會打死我的。”
“別這麼說,自信一點,告訴你,我在學校有熟人,下次就介紹一個給你,保準牽手成功。”
“熟人?什麼熟人?你怎麼會有熟人?”
“我說了啊,我是從學校那邊過來的。”
唐胖子立即板起臉,怨怨道:“正經事兒上開玩笑,我可是要生氣的,別拿這種事情來逗我,胖哥我雖然體胖,但心不寬。”
我哈哈一笑,裝作玩笑的樣子:“等我哪天心情好了,就悄悄帶你過去。前提是,你要叫我一聲厲哥。”
“厲鬼差不多。”唐胖子丟下腰帶,站起身來,“胖哥我懶得聽你扯白日夢了,自己好好想你的女朋友吧,我拉屎去了。”
其實,我是真想把唐胖子帶回學校去。每在這裡多待一天,這種想法就愈烈。唐胖子是個好人,是個有趣的人,我喜歡他,他可以到學校去生活,不必成爲“解放軍”的犧牲品。所以說啊,當臥底的,應該冷血,不應該有感情羈絆。一天天的交往中,我已經和唐胖子成爲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對我的身份來說,這有些可笑。
日子一天天過去,許崇勇沒行動,葉局長也沒動靜。我甚至覺得,要不就一直這樣吧,我在這裡,每天有唐胖子陪着,也算過得不錯。哪怕是現在葉局長捎來一張紙條說:婁厲,這身軍裝你要穿一輩子,不用回學校裡來了。
哪怕是這樣,我覺得也能接受。這裡並不是爛耳朵趙那種犯罪團伙,這裡也有情感,有喜怒哀樂,一句話就是,我覺得這件事並不一定非要用衝突來解決,雖然不能合作,但無論哪一方退一步,都是最聰明的選擇矛盾並不是不可調和,何必要動刀動槍呢?當然,葉局長也在這方面做過努力,只是結果未能如人所願。
突然有一天,別墅區裡,來了一位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