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放不下。而真正的當事人,怕是早已忘卻,也只有他一直耿耿於懷。
那一日,怕是他荀漠真的過分了,也難怪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天下人竟會揣測他這個荀大公子長年不回荀府的真正原因。
這些年在槐陽城,不是沒有聽到外面的事情。蒼堇雲待瀟湘的好已然成了洵夏的一段佳話,即使是瀟湘出個門,他蒼堇雲都要親自作陪,生怕自己的妻子有所閃失。天下人皆道,瀟湘與堇雲是天下最爲般配的,這樣的般配卻無關身份地位。
蒼堇雲是真的愛慘了瀟湘,這些年,瀟湘遲遲不能生育,他蒼堇雲竟然沒有再娶其他女子。由此,他對瀟湘的愛,也可窺得一二。
“誰!”
目光一凌,一聲厲喝陡然追了出去。
而門外的影子亦是眨眼間消失在門側。
追出去的時候,已然不見了身影。來者的速度太快,即使是他荀漠竟也不能看清來者的身份!
正在揣測來者是否是弗滄派來的密探,忽地,腦袋上被一東西重重地砸了一下。
一下吃痛,荀漠陡然轉身,一揮袖飛來的暗器盡數落在袖中。
荀漠蹙了眉,拿眼瞟了一下袖間的暗器,嘴角不經意勾起一點弧度,那些暗器竟是十里外城中的新鮮綠仙子!
“嘖嘖,不錯,很有進步!”隱在房後樹上的男子嘖嘖評論,語調含笑輕佻:“我還以爲三魂離了七魄的,再不復昔年勇猛了。”
“誰?!”
荀漠知道來者沒有惡意,四側清風緩送,未曾有絲毫的殺意。可是,那邊那個人究竟是誰,他便是不知了,至少那個不是雲縱兮。
“呃……”顯然,樹上的那個人沒有料到荀漠會不記得他了。沉默良久,終於還是不得不哀怨:“盡然不記得我……”
“不出來,本公子自然不曉得你是誰的。”荀漠退開了數步,悠閒地吃起接過來的綠仙子:“這東西不錯,挺新鮮的。”這綠仙子長在十里之外,而樹上的那個人從十里之外趕來,這綠仙子竟如剛剛從藤蔓上摘下來一般,由此可窺得那個人着實不一般,他荀漠不是他的對手。
“不記得在下,竟然還能將在下摘來的好東西吃得這般心安理得……”話音未落,一枚綠仙子便又是如箭一般飛了出來!
那果子來的太快,說話者絲毫沒有流露出要出手的跡象,只是話鋒陡然一轉,音未落果已至!
荀漠連連後退,一提氣便是退出數丈,騰了手準備截住直撲面門而來綠仙子。
然而,伸手一抓,竟是抓了一空!
緊接着,眼前一黑,一身影閃過攏去了月色。那人的速度猶如鬼魅一般,只是眨眼之間,那枚飛來的綠仙子竟然落到了主人口中!
“真是該亂棍打死!”
剛剛穩住身形,便是聽得那位錦袍公子悠悠送出一句。
荀漠收了目色,仔細端詳眼前的男子。這個男子生得甚好,玉冠束髮,錦緞加身,如玉的模樣,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只是,就這麼個看起來非貴即富的公子竟然沒有絲毫富貴人家貴氣,如玉公子不如玉,反是染上了浪蕩氣息。
來者側倚在庭前的樹上,翹着個二郎腿,優哉遊哉。
荀漠蹙了蹙眉,嘴角的笑意盛了盛。他是想,這個男子身上的錦緞是價值千金的好緞子,而此刻這樣值錢的錦袍卻被這位公子用來做了兜袋!
只見男子伸手從那兜起來的錦緞中掏出一枚綠仙子,在乾淨的錦袍擦了擦,悠悠放到了嘴裡……
荀漠額頭的青筋跳了跳,都說他荀漠荀大公子敗家,豈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竟然用這上好的錦袍都了滿滿一兜綠仙子!
他居然兜着這麼衣兜綠仙子從十里之外趕到了這裡,連汗都沒有流一滴!
“怎麼?”又是一枚綠仙子被塞到了口中:“你比我還饞?”見荀漠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兜裡的東西,男子將錦緞兜得緊了緊,生怕荀漠飛身過來與他爭奪。
“纔不要給你呢,這是小爺一炷香的時辰前從十里之外偷來的,還被人家的狗追來着,你想不勞而獲?”
荀漠笑而不語,他是在想眼前這個公子,到底是何人,他應該是認識他的,可是卻沒有絲毫的印象。
“其實原先是想給你做見面禮的,可是一想到你這廝竟然對我沒有一絲印象,小爺就只有要亂棍打死你的衝動,這見面禮也就免了。”
荀漠端倪眼前這個男子。
這個地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仙子城,因盛產綠仙子而得名,這綠仙子長在十里之外的城中,邊關沒有。本來要想吃這綠仙子倒不是一件難事,只是,自從蒼堇臣讓出洵夏三座城池,弗滄在邊境增兵,大戰是一觸即發,爲了保證百姓的安全,他荀漠下令仙子城邊的百姓退進城中十里,不得靠近邊關。
是以,這邊城也便吃不到這人間美味。
他確定自己從未見過眼前這個男子,卻又感覺
莫名地熟悉,一時無法想起有關這個男子的任何。
他自是認不出眼前這個玉面公子,昔年第一次見面,他寧梧頂着一個雞窩頭,病入膏肓的模樣早已沒有了人形。
還有誰會把昔年那個死叫花與眼前這個錦袍公子聯繫在一起?!
“寧梧?”
荀漠嘴角抽了抽,聲音有些許的顫抖,甚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有勇氣將這個名字說出口。他是想,但凡正常人,是絕對不會將眼前的玉面錦袍公子當作那個要飯的少年!
他荀漠是瘋了,真的瘋了,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當年寧梧的出現着實令他荀漠難以忘懷,一掌拍下,一隻腳早已踏進鬼門關的寧梧硬是被他拍飛了出去。也只有那個時候,他荀漠說過要亂棍打死過某人。
莫不是寧梧,這天下還有誰會盯着那句話不放!
莫不是寧梧,還有誰有這等本事——只是一炷香的時辰,便是從十里之外摘來了綠仙子,甚至連大氣都沒有喘一下!
若非餘光無意間瞟到門外的影子,他荀漠竟是絲毫沒有覺察到他在門外站了許久!
“嗯?”
一枚綠仙子卡在了喉間,寧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甚是不敢相信荀漠那廝竟然真的能夠將他認出來。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寧梧表示很鬱悶,一連三個問句,從最初的些許淡定,到懷疑,到最終的徹底不能相信自己的失敗,臉色一變再變。
而那廂,荀漠也快要暈厥了,他真的只是隨口說說而已,萬萬沒有想到這廝果然是寧梧!
這天算是塌下來了,連野雞都變成鳳凰了……
荀漠撫上自己的小心臟,眼神甚是抑鬱幽怨。蒼天真是不公啊,連昔年那個醜不拉幾的少年都是這麼龍章鳳姿,那他荀漠豈不是又要在美男子的隊伍裡後退一位了!
這廂,寧梧甚是激動,對於荀漠的辨認能力是喜出望外。
寧梧從樹上一躍而下,就這樣兜着一兜綠仙子興匆匆地衝荀漠走去,口中喃喃囉嗦:“小爺真是太高興,小爺長成這德性了,你居然還能一眼認出小爺。爲了表達小爺此刻複雜的心情,小爺決定不和你計較八年前那一掌了,小爺不計小人過,把這一兜綠仙子賞給你了……”
“等等,等等!”荀漠一臉驚悚地望着寧梧:“先讓本公子緩一緩,本公子比較脆弱,小心肝有點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這實在太詭異了,雖然知道昔年他沒有死,卻也不知道縱兮的一滴血竟然能夠將這個男子的面相扭曲成這般模樣,眉眼處竟有三分與縱兮相似!
早知道如此,他荀漠一定不會讓縱兮的那些血白白浪費的,說不定他荀漠就是縱兮第二!
荀漠是不知道寧梧與縱兮之間的淵源,那些關於寧藍的事情,除去公良杞與寧家的人有所知曉,這人世間再無人知曉。當然,洵夏深宮處的那位國主心中也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只是被雲清困在牀榻之上,沒有半絲的自由。
一隻腳踏進門檻的寧梧,回頭看見一副見了鬼般表情的荀漠,不由駐了足:“你那是什麼表情,怎麼看得小爺心裡這麼不爽。”寧梧素來自來熟,算起來這應該是他與荀漠第一次正式相見,卻是擺上了喧賓奪主的架勢:“還不快進屋,難道你想爬進來,小爺不介意讓你爬進來的!”
說罷蹙着眉,嘴角揚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拍着屁股進了屋。
都說他荀大公子放蕩不羈,不曾想這位寧大公子更勝一籌,這堂堂寧家大公子竟會如此這般“不拘小節”。
荀漠眼裡的笑意盛了盛,瞧着寧梧那德行,心情是莫名的好。昔日的雞窩少年,如今雖然玉冠束髮錦緞加身,卻依舊不改他那要飯的作風。好好的錦袍,後面被翻卷起來束在腰間,前面用來兜着滿滿一兜綠仙子。廣袖被紮起捲到手肘上面,褲管亦是沒有被放過,隨意翻卷着,活活像是摸魚的山野村夫!
詭異,實在詭異,那如玉生輝的面相配上那摸魚的打扮,除去詭異還是詭異。
“突然聽說你被分派到邊關,就想來瞅瞅你這個素來養尊處優的公子被這邊關的煙火折磨成了怎麼樣的一副德性,方纔剛到門口便見到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沒好意思打擾,竟不想被你發現了。”寧梧對於荀漠能夠發現自己站在門處表示很鬱悶,依着他寧梧的輕功,荀漠發現的可能性很小。
荀漠也不介意寧梧話中藏話,自顧自回話:“也不曾想某位仁兄會一見到在下便是跑得比鬼還快,是不是被狗追得次數多了,也就養成了見人便跑的習慣啊?”荀漠語氣含笑,他是在戳寧梧被狗追的痛處,末了不忘補充:“這個習慣不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取之有道……”
寧梧白了一眼緩步進屋的荀漠,徑自將錦緞中的綠仙子放到桌上:“小爺愛的從不是財,小爺偷得也不是財,瞅瞅瞅瞅,這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銀子。小爺偷的是寂寞啊!”
“……”荀
漠跟進來,也不客氣,拿了一串綠仙子找了地兒自己吃去:“本公子已經改邪歸正了,從此要改頭換面、痛改前非、好好做人,怕是不能解君寂寞。”
身在邊關,不能不時時關注這天下局勢。前日槃良國主,那個名動那天下的西雲第一公子薨逝,幼子扶蘇即位,長公子扶風監國,拜鬼谷子謹謙爲帝師,王后青音垂簾聽政。將本處在危難時候的朝政動態,不動聲色地給震懾住了,槃良內部那蠢蠢欲動的舊貴勢力竟然在旦夕之間失去了生氣。
這些年,公子諫在槃良施行新政,主張與民同樂,採取極力手段打壓威懾舊貴,引來了不少貴族的怨憤。只是,公子諫的政略卻是得到了天下百姓的認同,致使天下百姓前赴後繼地遷居槃良,孤隱城成了這天下第二的世外桃源。
第一世外桃源是槐陽城,槐陽城與孤隱城最大的區別是,槐陽城吸引的大多是富賈貴胄,而孤隱城吸引的則是平民百姓。
在這戰亂的年代,能夠遇上槃良公子諫這般的國主,自然是百姓之福。在百姓安居和樂的同時,貴族的利益與地位受到狠狠地震撼動搖,那些槃良的貴族怕是恨極了公子諫,早就盼着公子諫死去。
只是,他們萬萬不曾想到,這公子諫一死,他們的國後青音竟然能夠請來鬼谷子謹謙爲新君老師,更有漂流在外數年的長公子扶風監國。這一軍,將得實在是妙極,怕是那些貴胄本是打算着待公子諫死去,一併弄死國後青音母子,找回長公子繼位,如此那些舊貴與朝臣一併控制着傀儡新君,他們的利益便不再流失於那些賤民。
如今,長公子當國,鬼谷子當政,那些舊貴怕是連個屁都不敢放了。
只是,不曾想,鬼谷子那樣的聰明人,怎麼可能選擇槃良?
“就你?”寧梧拿眼斜他,甚是不敢相信荀漠的話:“算了吧。”
扶風回了槃良,他是沒有人陪他玩了,只能從碧淵出來,本打算着去縱兮那裡玩上幾天。不料縱兮那廝也被雲清派到落陽去做事,甚至縱兮那廝執意帶上子棠,他可不想在縱兮府對着他那溫文不火的兄弟。寧桐與縱兮是一道人,要麼不說話,要說話就能把他氣死。他寧梧欺負不過他們,只能來找荀漠玩耍。
卻不料,這廝竟還一本正經地告訴他,他要改邪歸正、重新做人,真是笑掉人家的大牙了。他荀漠還真以爲就那些街頭巷陌的“流言蜚語”,能夠將他這位荀大公子深入人心的“光輝形象”給掰直了?
“漠漠。”
“……”
寧梧真的很是自來熟,荀漠被他喊得渾身起疙瘩,在這大伏天的,硬是感覺周側陰風陣陣,從心底裡面發寒。
“估計你們洵夏和弗滄近些年不會有大規模的戰爭了,嘿嘿,槃良估計要有動作。”寧梧嬉笑着,嘴裡吐出來的卻是天機。
荀漠蹙了蹙眉,槃良的天下已然落在扶風和謹謙手中,他們師兄弟二人一條心,這槃良是該變天了,沉寂隱忍的孤隱城,怕是不會再隱忍了。
“如此本公子倒是可以輕鬆不少,畢竟這種生活不適合本公子,本公子還是養尊處優着比較習慣。”荀漠轉到桌子底下去掏東西,掏了半天掏出兩壇酒,得瑟地奸笑:“也不知雲清心裡打着什麼算盤,竟然要本公子作甚勞子的將軍,本公子一看就不是什麼將軍的料子,還真虧得他想得出來!”荀漠比較激動:“來來來,梧梧,咱們要爲這個甚勞子的將軍乾罈子!”
荀漠也是順其自然了,寧梧自來熟,他沒有道理不自來熟。
寧梧接了酒,笑而不語。雲清這個人,心中究竟盤算什麼誰也弄不清楚,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或許雲清手中還掌握着不爲人知的力量,比如說白狼,即是前一任是白狼令。這些年,他們寧家找遍了西雲,竟然沒有找到白狼令的下落,甚至前一任的所有夜狼前輩竟盡數消失江湖。二十餘年來,雲清行事愈發地詭異,那個深宮地帶的防禦滴水不漏,若非是昔年的夜狼,還有誰可以阻止當今夜狼的足跡?
不過雲清的眼光確實獨到,竟是沒有絲毫遲疑地選擇荀漠繼任蒼堇臣的位子,在這洵夏存亡之際,他竟也能拋開對縱兮的防範,放大權於荀漠,這倒着實需要膽氣。荀漠這廝,這些年在確實不是白白待在槐陽城,這廝的能耐不容小覷。單是這些天在軍事方面對弗滄的震懾,足以令天下人待這位公子刮目相看。
弗滄本來在接下洵夏三座城池之際,便是秘密調動兵馬準備大舉進犯洵夏。只是,荀漠與蒼堇雲連夜趕到仙子城,一夜大戰,出兵如奇,一千鐵騎硬生生將弗滄五萬人馬逼退在三十里外,時至現在,竟遲遲不敢動手!
“乾罈子就乾罈子,誰怕誰!”寧梧一副豁出去的模樣,想當年他一人喝下十大壇百年的女兒紅,難道還怕這麼一小壇仙子釀?
如此,二人便是拎着罈子喝開了。寧梧沒有問荀漠先前那高深莫測的表情,深邃得令人窒息,每個人心中總有一些不爲人知的事情,荀漠心中的苦,怕是別人不能爲其分擔,他寧梧也不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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