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 往往經歷了童年、少年、青年,然後再慢慢的,走向衰老。可是, 我不一樣, 我沒有童年, 或者, 童年太短, 只是一瞬間,我心已老。
從小,我便是一個沉默的孩子。時時憂鬱的媽媽, 時時晚歸的爸爸,屋內慢慢又樸素變爲簡陋的擺設, 甚至, 外面的陽光, 一旦照進屋子,也便失去了七彩的顏色和火辣的熱度, 變成了灰灰的模糊的影子,令人的心也被同化,那樣一直、一直的沉靜下去。
我人生的轉折,是在八歲那年。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那一年,那必定是紅色。從媽媽的額頭流出的鮮血的顏色, 豔豔的黏稠的液體, 奔涌而出, 從不知那樣柔弱的媽媽, 也會有那樣磅礴奔流的血液。這令我, 自那天以後,眼裡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只餘那樣的紅色。鼻端,也聞不到別的氣味,只有那樣鹹腥。甚至,周圍帶着別樣的眼光看我的一雙雙眼睛,竟然也都是充血而噬人的。
我害怕,我無助。表現的方式,便是,徹底的封閉。如果,我將自己隱藏起來,便可以躲過這樣鋪天蓋地的紅色了吧?一日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有那裡,纔有印象中的七彩顏色,纔有遺忘很久的溫柔擁抱。即使,那樣一點點虛幻的溫暖,從心裡到了臉上,也凝不成一朵微笑。
直到,我遇見了,那樣一雙清爽的眼睛。冷靜、堅定,內裡,卻又有着無比的熱情。如幼獸一般,直覺告訴我,她,是可以信賴的。只有在她面前,纔可以,稍微的,稍微的,打開新房。只有她的身影,才能吸引我迷茫的眼睛。只有她的聲音,進入耳朵後才能激起我一絲絲的迴應。
我並不常見她,但是,每次見她的時光,便能讓我冰冷的心,多那麼一點點溫暖。
我一日日願意接觸外界。我開始注意到,每次見她的房間,有一日多了一盆清雅的風信子,也會注意,我偶爾的一個微笑,可以令她興奮很久,甚至,當她旅行回來,送我一個小小的飾物,我也會仔細端詳,小心的喜悅的收好。
可是,她終究只是我的醫生,潛意識,我甚至偶爾在想,我一日不說話,她做我的醫生便可多一日。可是,這樣的想法,終究是太過天真。法庭對我父親的最後判決就要來臨,我知道,不管我是否開口,他都會獲罪。我雖然恨他,但是想到,或許,在失去了媽媽以後,我又要失去他,我感到無比的迷惘。我迫切的需要抓住一些什麼,來填塞我的胸膛,擺脫那樣空空的感覺。
我於是,開口告訴她,我想回家。
可是這個家,又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呢?除了,那本相冊。蹲在地上,我一慢慢翻着一張張的照片,原來,這個家,也曾經有過短暫的歡樂時光。她靜靜的陪在我身邊,陪我看照片。可是,看完以後,她臉色嚴肅,似乎,照片上有什麼,讓她疑惑。
我沒有問她,畢竟,我們是一類人,如果不願意說,那麼別人最好什麼也不要問。
那日晚上,吃完晚飯後,她送我回孤兒院。在見到我被孤兒院的孩子欺負時,她義憤填膺,決然的在大家面前問我:“你可願意跟我走?”
我吃驚,對一個孤兒付出適當的憐憫是一回事,把一個孩子帶在身邊撫養又是另一回事。可是,在周圍孩子嫉妒和憤恨的眼光中,我答應了。一個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
住在她的家裡,我們也並沒有太親密,只是偶爾,她過問一下我的功課,問一下我在學校的生活。儘管,學校裡同學並不都是那麼友好,但是,一個男孩子,怎麼可以到處去訴苦呢?所以,我從不告訴她。因爲,我知道,她獨立支撐的,實在辛苦。
可是,她的隱忍顯然並沒有效果,那日她待我逛街,回來的路上,我在車上睡着了。突然,我驚醒,感覺被人抱着,嘴巴被一隻手掌緊緊捂着。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在昏過去之前,只記得,那條幽暗的小路和凌亂的腳步聲。
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被綁着,躺在一個黑漆漆的屋子的地上。我不害怕,我只擔心,她會驚慌傷心。更擔心,那些人會拿我去威脅她。可我心裡明白,如果真的是威脅,她也會接受的,對我這樣一個不是親生的孩子,她卻比誰都慷慨。第一次,我恨自己怎麼沒有儘快長大,大到有堅強的臂膀,替她擋住所有的傷害。
我沒有失望,躺到我全身麻木的時候,門開了,一個窈窕的身影走了進來,急切的喊着:“家明,家明。”她背後的燈光照射過來,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卻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中柔和神聖的黃色光芒中。她走過來,緊緊擁着我。
可是,突然,她背後的門又被關上了,“轟”的一生,世界重新歸於黑暗。
黑暗是無限的,時間似乎也是無限的。可是,有她在身邊,即使黑暗也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可我還是希望有人來救我們,不因爲我自己,而是因爲,她那樣燦爛的笑臉,就應當綻放在金色的陽光下的。絕不能就這樣熄滅在黑暗中。
所以,當廖叔叔救出我們時,我長舒一口氣。她的身邊,終於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了嗎?多麼的好。
可是,大家看到了她對我的重視,更加變本加利的利用這一點。有一天,她竟然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要以收回我爲條件威脅她撤回官司。我在心裡冷笑。我怎麼可以再讓別人威脅她?即使是我的親生父親也不行!上次綁架是我無能爲力,這次,我是怎麼樣都要維護她的。即使,代價是我的離開。
於是,我離開了,在與她一起生活了六個月以後。
可是,我才只得八歲,我的生活,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