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氏在鄭家住了五日方纔回來,她實是放心不下的,還想接了女兒回家來休養,做完了小月子,再回鄭家去,生怕鄭家這些人怠慢了她。
可不說鄭夫人,連明潼自個兒也不肯,她握了紀氏手安撫她:“娘回去罷,我既醒了,哪裡還由得人擺佈了去。”
“我哪裡是怕人擺佈你,我的女兒也沒有這樣弱的,慢待了你她們且還不敢,可你那婆婆嘴上不說,心裡怎麼想我再清楚不過。”紀氏嘆一口氣兒,看她躺在牀上出得一身薄汗,拿了乾毛巾替她擦拭:“那是她的兒子,千錯萬錯也不是兒子的錯,怪的還是你,娘一走,她說得難聽話,你又要怎麼受得住。”
這麼些天了,鄭衍一回面都不敢露,就怕叫紀氏捉着了問罪,害怕比擔心更多些,明潼躺在牀上,他連看都不來看一回,這樣的人便是一片心全撲在他身上也沒有回報,遇着事了,只會把身邊人推出去當擋箭牌。
道理都是明白的,可進了人家的門,便萬事由不得自身了,明潼原來便不是那等一心撲在男子身上的女人,指望着男人的寵愛過日子,還不如要了她的命,這種日子她過過了,這輩子絕不再過。
“我受得住,娘不必替我憂心,我不怕。”屋子裡頭薰了幾天香,窗上罩着厚紗,夏日裡既怕她悶又怕她吹了風着涼,擺得一盆冰,叫丫頭輪流打扇子送涼風過來,不是親孃哪裡會想的這麼周到,明潼仰了臉兒一笑:“娘放心罷,我不會跟他起爭執的。”
可也不能輕易饒過了他去,那個叫狗咬了的小丫頭,捱了兩天還是死了,一條腿腫漲得全是黃水,鄭夫人把這事兒瞞了下去,明潼卻悄悄叫小篆去探聽了消息,若不是她在前頭打傘擋得一記,那狗兒撲上來咬的就是她了。
若不送走了紀氏,她後頭那些手段且使不出來,紀氏看她這是緩了過來,臉色一日比一日好了,臉上有了血色,說起話來也不似原來虛弱,人雖然還憔悴,那雙眼睛卻灼灼生光,知道她必忍不下去,勸告一句:“事緩則圓,別露了形跡出來。”
掉了的這個孩兒,不說鄭夫人不可惜,連鄭衍也並不十分傷心,明潼知道孩子要生下來看着長大了才知道心疼,可心底還是由不住的齒冷,叫她受得這番痛楚,也得報還在鄭衍身上纔是,什麼鄭夫人且還得排在後頭。
紀氏一走,鄭衍沒來,鄭辰卻來了,她站在罩門外頭拿腳直蹭青磚地:“嫂子,你好些沒有。”
明潼見着她,眼睛一眨眼淚就下來了,鄭辰更是無措,她早就想來了,可鄭夫人不許,等紀氏走了,她這纔過來,往前一湊摸出帕子來給她擦淚,明潼握了她的手:“你告訴我,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兒?”
自然是女孩兒,鄭辰想着鄭夫人的口氣,那是她的親孃,可她也忍不住心裡頭害怕,明潼看她這樣拿袖子掩住臉:“我原想着,母親待我這樣好,能生下個一子半女來,也算報償了她,哪知道,竟這麼沒有緣份。”
花園裡頭的事兒,鄭辰並不曾親眼看見,可她聽下邊人說了,原來跟鄭夫人一道等在房外頭的,可她是個未嫁的姑娘,見着一盆盆的血水往外頭端,腿都軟了,叫丫頭扶了回去,等她再想來看,紀氏又來了。
紀氏來了就沒走,鄭夫人倒是日日過來看兩回的,可卻拘了鄭辰不許她來,明潼待她一向好,她心裡過意不去,天天都問,等紀氏一走,她可不就來了。
明潼拉了她這番哭,她便恨恨碎得一口,嘴裡罵了鄭衍,明潼卻還替他說話:“他哪裡知道那畜牲這樣兇暴,他的孩兒他難道不疼。”說得這一句,實再說不出來,便道:“那個丫頭,還請妹妹替我去看一看,若不是她在前頭,說不得咬着的就是我了。”
鄭辰果然依言去問了,知道那丫頭死了,捂着胸口乾嘔,回來告訴了明潼,明潼又是淌淚,小篆苦勸:“這是作小月子呢,比作月子還得更精心些,把眼睛哭壞了怎辦。”
明潼叫小篆拿出錢來,給了鄭辰,讓她把這錢補給這家子,再叫人超度一回:“總是作了孽的,可別叫你哥哥擔了纔好。”
狗是他牽進來的,可不得由他擔着惡果,鄭辰肚裡哪裡藏得住話,立時告訴了鄭夫人,鄭夫人也跟着一驚,白白天沒了條人命,她也給了銀子發送的,這會兒想到是兒子作下來事兒,趕緊叫人唸經燒紙。
出了這樣大的事,鄭侯爺那裡怎麼瞞得住,他先只當是明潼摔着了才落的胎,等府裡傳起這流言來,才知道竟是兒子玩狗惹下的禍事,氣的把兒子拿到跟前,拿皮鞭子抽得幾下。
鄭衍從小長到大,甚個時候捱過打,滾在地上哀叫,還沒叫上兩聲,鄭夫人就來了,年紀越大她越不怕丈夫,指了他就罵起來,這個年紀了也不怕他再折騰個兒子了來,一面肉疼一面去攔丈夫的鞭子,口裡還直埋怨:“便是作個樣子,也不能真打。”
把鄭侯爺氣的說不出話來,扔了鞭子就往外頭去,大夏天衣裳薄,這麼幾鞭子就見起了鞭痕,皮上一道道的紅印子,鄭夫人一疊聲催大夫,上藥看診,連明潼那裡都淡了幾日。
明潼這頭只作不知,鄭辰卻原原本本把她的話全告訴了鄭衍,鄭衍人趴在牀上,聽得她這幾句恨不能立時起來去看明潼,同她悔過一番。
鄭夫人這時候再說些明潼嬌氣難養的話,鄭衍原是不則聲的,這會兒倒反口了,那樣子他是見着的,這麼撲過去,兩三個都沒拉住,趴了一日等不得傷好,就扶着屁股往明潼屋子裡去。
他心裡發虛,便把他不往屋裡來全推到鄭侯爺身上,說自家受傷,好容易好些了,這才能過來,明潼自然知道是假的,心裡冷笑,卻白着一張臉兒垂淚,見着他跪着還要起來扶他,兩個人重歸於好,鄭衍摟了她放下心來,明潼人靠在他懷裡,闔了眼兒抖着肩膀,心裡想的,卻是再等得十天半個月,等他心裡這勁頭過了,就能給他他納妾了。
紀氏回到家中已經是夏至,見着各處都安排得當,揉得額角歪在榻上,心裡還在盤算着人選,是從外頭買了來,還是打家裡選過去。
瓊珠端得茶來,把家裡各處的事兒回上去,又道:“四少爺怎麼也不肯往六姑娘屋子裡去,咱們勸不動他。”
紀氏擺了擺手,她這幾天很是清減了,滿面倦色,喝不下熱茶,只覺得通身燥得慌,心裡爲着明潼發急,瓊珠說得這句,她也沒放在心上:“跟灃哥兒一道也好,可出了什麼差子?”
官哥兒沒往明沅那裡去,倒跟灃哥兒兩個住了幾天,明沅日日過來打理衣食,把瓊珠擠到後頭去了,她是姐姐,又是正經得了紀氏吩咐的,當着下人的面派下事去,便都到她這兒來回了,官哥兒一天吃什麼用什麼,甚個時候起牀上學習字,樣樣都清楚。
明潼病了,官哥兒心裡掛念,借了他的口,明沅也能吩咐上房的丫頭理東西送到鄭家去,紀氏人還沒回來,隔得一天就能收着東西,心裡滿意,纔剛邁進家門,便見着夏至的東西都預備好了,明潼落了胎,紀氏並不欲告訴紀家人。
既是過夏至節,便該送了三鮮去,她人不家,家裡事便是管事婆子在料理,那番忙亂哪裡還能想到這個,下面人年年都備的,自然不必吩咐,明沅幾個也不過開口問一聲。
今歲的三鮮禮盒就是姐妹幾個給定下的,鄭家那裡自然是樣樣都要齊全,地三鮮水三鮮樹三鮮樣樣都不少,紀氏見着櫻桃梅子都按筐裝送出去了,問明瞭程家紀家跟紀舜英那兒都沒落下,衝瓊珠點點頭。
七蕊一向跟小香洲走的近,這會兒正給紀氏打扇,見着瓊珠回事把明沅抹了去,便快口一聲:“六姑娘親自看過的,這才分了三份的。”
紀家分了家,節禮可不得分成三份送去,雖還住在一個院子裡頭,卻已經各自當家了,紀氏的禮只送一份,門上該往哪一房擡?
這話兒瓊珠便不曾說過,紀氏挑得眉頭睇她一眼,瓊珠臉上端着笑,也不去看七蕊,可等明沅幾個過來給紀氏請安,紀氏便感嘆一聲:“你們都大了,也不必我事事操心了。”再去看三個女兒身上,心裡又點一回頭。
大夏天本來就少穿紅,有了明潼的緣故更不能穿了,一水的湖色夏裳,頭上身上都戴的簡單,紀氏知道她們有心:“等過兩日你們都一道去看看大囡。”
姐妹幾個應了聲,明沅端了盅兒出來:“知道太太回來,日日都熬了湯等着,天炎暑熱,也好潤潤燥。”裡頭是拿井水湃過的綠豆百合蓮子湯,熬的綠豆起沙,蓮子百合俱都酥爛了,紀氏接過去倒吃得半碗。
明洛乍着膽子問:“三姐姐身上可好?”
“半養着就是,天兒這樣熱,又不能用冰,原就是苦夏的時候,只盼她仔細着。”紀氏就怕女兒年輕不知事,她雖是滿口答應了,作孃的又怎麼能放心的下。
“喜姑姑是事事妥當的,留她看着定能勸着三姐姐些,太太累了這許多天,養好了身子,再一道去看三姐姐就是了。”紀氏回來,喜姑姑並不曾跟着回來,明沅便猜是留在鄭家照顧明潼了。
紀氏也不欲多說,官哥兒自外頭進來,衝進紀氏懷裡直叫娘,紀氏一把把他摟在懷裡,立時滿付
心神都叫他佔了去,又是問他吃又是問他喝,還摸摸他的背看他輕了沒有。
後頭灃哥兒也跟着進來了,請過安坐到明沅右首,紀氏哪裡還有精力擺飯,留下官哥兒,叫她們各自散去,等官哥兒磨夠了,紀氏才往榻上一歪,自進得家門,也只吃了半碗綠豆湯,她一手支着頭闔了眼兒養神,隔得會子對瓊珠道:“去把樂姑姑叫來。”
瓊珠鬆一口氣,往外頭去了,門口撞上了七蕊,衝她挑着眉頭冷笑一聲,七蕊當面不曾說,等她過去了,啐上一口,小丫頭子拉了她,她嘴裡還不停:“打量誰不知道呢,狠心爛腸的,真還把自個兒當人物了。”
叫人拉一回,這才止住了,心裡兀自不忿,見着那頭瓊珠領了樂姑姑過來,樂姑姑身後跟着采薇,立時扯了身邊的丫頭耳語幾句。
等樂姑姑進了屋,小丫頭帶了采薇下去喝湯,七蕊湊上去便把事兒說了,采薇的脾氣哪裡能忍,換作原來早就跳腳了,可她跟了樂姑姑是起了誓的,聽見這話,從手腕上擼下個銀鐲子來,往七蕊腕上一套:“好妹妹,若不是你說,咱們姑娘吃了虧且還不知道呢。”
她離了小香洲,卻還是改不過口來,一句一個我們姑娘,知道明沅的性子此時定不欲生事,可這功勞也不能白白叫別人領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