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姨娘見着明洛把自個兒甩在後頭,踩了高底鞋兒往前跟,到她進屋,明洛已經解了衣裳,只穿裡頭一件雪青色緊身小襖,自個兒拿了牛角梳子通頭髮,見着張姨娘喘着氣兒進來,鼻子裡頭哼哼一聲,扭過臉去不理會她。
張姨娘一隻手撐了腰,一隻手點了她:“我的活祖宗,你跑什麼,還積了雪呢,要是滑了腳怎辦?”
明洛把梳子一摔,牛角梳子撞到妝匣上一聲脆響:“姨娘作甚弄那個鬼,叫我在六妹妹跟前怎麼做人!”
張姨娘聽見她說這一句,翻了個白眼,往臨窗的榻上一坐,指了絲蘭給她順氣,又叫綠腰倒茶來,解開觀音兜往榻上一擺:“我解解氣!偏她肚皮是個爭氣的,該!”
張姨娘帶着女兒跟顏連章在穗州呆了近一年,原想着怎麼也能懷上一個,哪裡知道竟沒有,好容易獨寵了,只當定能抱一個懷一個回來的,不想竹籃打水一場空。
蘇姨娘不過就那一夜,竟帶着肚皮回來了!不怨自家不爭氣,只恨別人運道好,她關那許多日子,出來瘦得那個玲瓏相,就坐在自個身邊,挺着那樣大的肚子,吃菜都勾不着桌上的碟,怎麼不惹人的眼。
她原也看不上安姨娘,怪只怪自個走錯一步棋,那時候後院裡頭不過她跟安姨娘兩個,若她一意稱病,定是安姨娘跟去任上,這個哥兒不就成了她的!
一個偷奸耍滑,一個母豬肚皮,哪一個都不是甚麼好東西,真叫她作鬼弄人她且沒這個膽子,也不過撒撒氣,哪知道這麼一會子就叫太太看出來,那碗魚肉一送過來,還有誰敢不老實。
“姨娘好沒道理!”明洛肚裡有氣說不出爲,總歸是親孃,行這等事明洛只怕別個恥笑了她:“六妹妹好性兒,若不然,我往後還怎麼同她處!”
“你同她處什麼,她有太太在上頭呢,便是作給老爺看,她這親事也差不了,你也不想想那一個,滿院裡也只你跟她爭,她養了別人的兒子,自家的腰桿倒粗起來了!”張姨娘越是說是忿然,連茶也吃不下了:“你還當那一院子是好的呢,會咬人的狗才不叫!”
“好好的,怎麼又說到四姐姐身上去了,我再不聽姨娘說這些個混帳話!”明洛跺了腳,推了張姨娘不許她呆在屋裡:“姨娘遠着我些,我也遠着姨娘!”把那格扇一關,鑽到被子裡頭去了。
張姨娘先還生氣,推了半日只不出來,氣的拍她一下:“你這傻妞,叫人賣了還幫人數銅板呢,一院裡就你跟她是一年生的,到時候總歸一道辦親事,你光撿着吃穿了,有她那個功夫?那梅家的纔來幾日,這就看上了,你呢,傻大姐一個!”
明洛鑽在被子裡一動不動,聽見張姨娘說到明湘,在裡頭又是動頭又是動腳,偏不肯鑽出來,張姨娘罵了兩句,怕她悶着,伸手去扯被子。
一個在外頭拉一個在裡頭裹,爭的張姨娘直喘氣嘴裡還哄她:“趕緊透透氣,燜熟了你能下酒啊!”
明洛開了道小縫,悶聲悶氣的在被子裡頭說:“姨娘再不許說明湘的壞話,她是叫冤枉的!”
張姨娘冷笑一聲:“甚叫個冤枉,我還平地翻出三尺浪來呢,要真是沒影的事,怎不說你,怎不說六丫頭,單單說了她?你看看西府二姑娘那院裡頭一丈高的花燈,女人家這點子手段你都不識得,出了門非叫坑死不可,要不是打我肚皮裡頭爬出來,我且不理你。”
明洛狠聲哼了一下,張姨娘聽見一咋:“你要把鼻子噴出來啊,趕緊洗了睡,那事兒你別管,真有什麼好的,咱們再不能讓人。”
說着又恨起來,往被子上拍一下:“就你還混混沌沌的,四丫頭曉得自兒去撈,六丫頭沒個看眼色討好賣乖的姨娘,可她自個兒會使力氣,你看看上房那一天一頓的燕窩子,甚個時候斷過?”說着扯扯女兒被子,憂心自家這女兒甚事都不懂,真落在這兩個後頭可怎麼辦。
這番苦口婆心全打了水飄,明洛在被子裡頭轉了眼睛就是不出來,張姨娘氣不打一處來:“就你還傻呢,還想這個冤枉那個不容易,哪個不比你有手段,你看太太跟前的喜姑姑,哪一樣不先想着六丫頭,一個下人作生日,她倒巴巴的做了抹額送去,你起來,我可告訴你了,明兒把那扎花練好了,也給太太做條抹額去!”
明洛從被子裡露出一張臉,立着眉毛:“姨娘再說,我再不理你!”說着又鑽回去,把自個兒蓋得嚴嚴實實的,張姨娘沒得法子,只好出去:“成成成,你是我祖宗,那些個待你好,全是唬你呢,親生娘才真爲着你!”
待月閣裡頭一鬧個不休,小香洲裡也不得消停,采薇自來瞧不上蘇姨娘,就是怕她拖累了姐兒,如今安姨娘跟張姨婦兩個給了她難堪,她又打起報不平來:“便是不看旁的,姑娘的臉面總要給,白待她們好了。”
明沅穿了一身玉白寢衣半靠在引枕上頭,走了睏勁倒睡不着了,外頭風聲打着竹葉沙沙作響,冷泠泠的月光滑進來,照的半室光明,她手裡捧了一卷書,正看到這兩句“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
這一句倒有大道理,細細翻回去咀嚼兩回,原來上學的時候覺得這些古話又難記又難懂,如今卻是越看越有滋味了。
聽見采薇說話也不擺到心上,笑一笑道:“那同四姐姐五姐姐又不相干,你且去睡吧,我再看得會子,累了自然就睡。”明沅一手撐着臉,一手去翻書頁,采薇嘆一聲:“姑娘就是這麼好性兒才叫別個欺負到頭上,太太還在呢,當着人擺花樣,她也有臉。”
明沅拿手撐了下巴只作聽不見,采薇負氣,給她絞了熱毛巾敷臉:“姑娘也別熬精神了,便是走了困,拿毛巾蓋蓋臉,躺會子歇了罷。”
“你把那小匣子裡頭的書籤子拿一枚來,我記着地方。”採茵捧了匣子過來,明沅撿了枚銀杏葉,這是她自個兒做的葉脈書籤,小時候手工課學過的,到這兒做出來,別人竟覺得新奇,她便每人都做了些分送,染上顏色裝在匣子裡頭備用。
采薇見着這些籤子也有話說:“姑娘甚事都想着她們,太虧了。”說着又要念叨那架金徽玉軫斷紋琴,明沅匆忙忙把書擱到牀邊,把熱巾子蓋在臉上,躺下去睡在被裡。
采薇動動嘴兒,知道是不願聽她嘮叨,轉身把燈吹熄了,叫了采菽守夜,緊着襖子往下房去,九紅早已經預備好了洗腳水,見采薇擰了眉頭進來,“撲哧”一笑:“六姑娘有主意着呢,姐姐不必憂心。”
“我卻不是怕姑娘吃了虧。”采薇踢了鞋子,脫下布襪往水裡一浸,籲出一口氣來:“那兩個總有姨娘爲着她們打算,我們姑娘有什麼,有個姨娘吧不如沒有,要真沒有,倒索性好了。”
“可姑娘也不能不認親孃呀,我聽小蓮蓬說,蘇家的在二門外頭使好幾回力了,都報到她這兒了。”九紅自個也在通頭髮,解了衣裳往被窩裡鑽。
采薇聽見這一句差點兒把盆給踢翻了:“真個!蘇姨娘可知道了?”
“我回了姑娘,姑娘讓小蓮蓬再不許告訴蘇姨娘去,賞她東西叫她封住嘴,小蓮蓬自個也知道厲害,哪裡敢說,只說姨娘叫關着,再多也沒有了。”
九紅一說完,采薇就憤憤咬牙:“該,就該這麼一文不給,免得見着一就想着二,都沒了臉皮了,賣出去的女兒了,生死都跟她們不相干呢,得着些好就想來沾。”
她是觸動心腸,罵了兩聲,往牀裡一坐,擦了腳嘆息:“蘇姨娘肚裡天佑得是個姑娘,再生一個兒子,沒得惹人眼。”
九紅扁嘴:“便是再生個兒子纔好呢,也不過小時候艱難些,往後有幫襯咱們姑娘的時候呢。”
行完了笄禮,明蓁便該備嫁了,她的婚期是欽天監推算出來的,欽天監測算了三個日子,交到禮部,再由着禮部遞到聖人跟前,聖人拿御筆圈出準日子,再發還給禮部,定下二月二納徵,三月三行禮,由着禮部擬定儀程,還派了官員到顏家教導禮儀。
明蓁的嫁妝早兩年就已然備妥了,那些個冠服首飾年前就已經在趕製,成王這事兒因着王妃年小多拖得幾年,倒比太子大婚那會兒辦的更緩些,活兒也更細,裡頭又有太子開了口,底下辦事的盡了心。
正月一過,柳條兒出了芽,待到芽尖兒發黃,金線似的垂在水面上,杏子打了花苞苞,長安街上顯出蔥籠綠意來,到二月二那日一應器具俱都擡到文樓下,奉先殿裡也擺開玉帛案,禮部的彩輿將冠服、首飾、金銀、緞匹運來了顏家。
這算是皇家送了東西來納徵,原該聖人着袞冕至奉天殿祭天的,全由着太子代勞,一切化繁就簡。明蓁換上王妃冠服,由內官引出來跪在冊案前聽女官宣讀金冊,末了一句“奉制命,爲成王行納徵、發冊。”落地有音,明蓁雙臂接過持在胸前,四拜謝恩。
得着金冊那日後,便是一府的姐妹也得對着她行全禮了,不獨姐妹,連着顏順章跟梅氏,自此之後也得對女兒行禮。
王妃嫁娶不同民女,她的婚房設在宮中,未嫁的姐妹也不能跟着去觀禮,只在閨中爲她送嫁,到三月三日,成王駕着彩車來迎時,一屋子姐妹都圍坐着,到得此時才知道往後便不能見了。
滿案的喜果喜酥,點了紅燭貼着喜字,一進屋門就是鋪天蓋地的紅,鴛鴦戲水蓮生並蒂的剪紙畫兒罩在寶塔樣的點心堆盤上,牀上罩着百子石榴的刻絲帳子,地下鋪了蓮藕枇杷葡萄紋的織金毯兒。
梅氏坐在右首,明芃捱了姐姐坐在左首,紀氏袁氏帶了女兒們來坐陪,她們在外花廳喝蓮子紅棗甜茶,裡頭的小姑娘們卻都坐着不動彈。
明芃哭的眼睛都腫了,叫朱衣拿冰帕子鎮着,她拉了姐姐的手哽咽:“等你到封地,便是長山水遠,我也去瞧你。”
明蓁哪裡捱得過,自此之後是好是歹都不是閨中女兒,隔一道宮牆倒似隔了雲泥,眼圈一紅又要掉淚,宮嬤嬤遞了帕子:“王妃趕緊住了淚罷,這可是大喜的日子。”
等外頭傳說成王不是乘着彩車來娶,而是親自駕車來娶時,東府裡頭來報,蘇姨娘發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