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有人會說,有哪家銀莊錢鋪能夠借錢給他們?一家船廠可不是三五百兩銀子能打發的,便是幾千兩也未必能行,更何況銀莊錢鋪也從無這種生意經營。”
馮紫英繼續自問自答:“下官的意見是,由朝廷戶部來牽頭組建這樣一家銀莊,吸納各地豪商巨賈和士紳們入股,然後以此股本來進行放貸,……”
馮紫英的話又在殿堂內激起了一陣風雨,這一次雖然以張懷昌的威勢,都未能讓所有官員沉默。
連閣老李廷機都忍不住沉聲道:“紫英,這不妥吧?朝廷來主導放貸,這成何體統?朝廷豈不是成了和那些放印子錢的奸商一般?這連與民爭利都不是了,而是純粹的謀利了,對朝廷威信是最大的損害!此例絕不可開!”
李廷機的觀點贏得了殿中絕大多數官員的支持,一干官員都是紛紛鼓譟反對。
這個朝廷來設立銀莊再來放貸,實在是太驚世駭俗了,而且和西方的觀念不同,東方的朝廷是不能與民爭利的。
而放貸商人不但在商人中都屬於受鄙視的對象,當然這也和放貸商人的利息過高有很大的關係。
像大周律規定,借貸月利不得超過三分,超過三分就要治罪,同時借貸利息不得超過本金,但實際上在民間借貸中,哪怕是親朋好友之間的大額借貸都從無低於二分以下的,三分更是最常見的,而超過三分也比比皆是。
這樣高的利息也使得商賈借貸也是極爲慎重,稍有不慎就能陷入債務泥潭。
馮紫英也意識到了要一下子扭轉這些人的觀點,恐怕很難,但是他必須要把這個意見提出來,要讓這些人有這樣一個意識,至於說要成立這樣一個銀莊來扶持,他也沒有指望朝廷會一下子就放開。
“李大人,可能您誤解了下官的想法,下官先前就說了,成立銀莊並放貸是爲了扶持這些營生的發展,像造船行業本身投入巨大,尋常商賈肯定不願意離開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區陌生所在發展,因爲不可預測的風險太大,那麼要減輕他們擔心,肯定就要從多方面予以支持扶持,這種貸款支持不過是一方面罷了,而銀莊放貸也絕不是爲了那點兒利錢,……”
馮紫英很平靜地解釋,但很顯然這很難讓人信服。
“紫英,如果朝廷用這種方式來支持扶持,那豈不是和朝廷直接送錢給這些商賈並無二致了?”李廷機搖頭,目光陰沉,“這可和你最初說的不一樣。”
“如果朝廷戶部不願意出資,那也沒有關係,只需要由朝廷出面表示朝廷會支持這些產業的發展,鼓勵和支持民間商賈來成立這樣一家銀莊來扶持這一類對國計民生皆有大益的產業營生,我想還是能夠做到的,當然,對這樣一家銀莊,朝廷肯定要有相關政策支持,……”
李廷機也不是好糊弄的,隨即追問:“紫英,你這個朝廷要支持有些含糊其辭,具體如何支持?別還是拿戶部銀子去填補吧?”
馮紫英苦笑,“當然不是,如果李大人要問具體細節,下官也可以談一談,……”
李廷機看了一眼葉向高,然後才又向永隆帝行禮,“皇上,臣以爲既然是朝會計議,不妨把許多事務一一挑明,以免日後下去之後,朝中又有人懷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後私相授受,若是可以,今日朝會便可確定下來,若是不行,那也要說清楚,以免日後又出各種流言蜚語,……”
很顯然李廷機這是得到了某些授意,不肯輕易放過這個問題。
準確的說是葉方二人都不放心鄭繼芝這個戶部尚書,擔心這個傢伙要和永隆帝以及齊永泰等北方士人來做交易。
鄭繼芝本身就是北地士人,而且年齡已大,早就可以致仕了,若是這個傢伙覺得反正要致仕了,這個時候要爲北方出一把力,要不顧一切的把戶部掌握着的權力用到極致去支持,那日後就真的要給朝廷弄個窟窿出來了。
永隆帝略作思索,最後還是道:“紫英,你就說說吧。”
馮紫英瞥了一眼李廷機,雖說李廷機對他印象頗好,但是這等事情也不可能輕易讓步,馮紫英倒也覺得有趣,點點頭,“下官之意是如果朝廷能讓戶部在這家銀莊開設一個戶頭,將戶部銀兩存於這家銀莊中,那麼就應該算是對這家銀莊最大的支持了。”
一石激起千重浪,將戶部,也就是大周朝廷的國庫戶頭置於這家銀莊中?那怎麼行?!這個馮紫英瘋狂若斯?!
殿內一片大譁,馮紫英卻不在意,他知道肯定會引發巨大的爭議、質疑甚至是反對。
你朝廷不入股,就難以獲得足夠的信譽度,要想籌辦起這樣一家錢莊那就難度要高許多,馮紫英當然要提出要求。
“紫英,你這恐怕就有些過了吧?”方從哲都忍不住了,“若是戶部銀兩存於這家銀莊中,按照你設想,又要用去放貸支持那等所謂有益於國計民生的產業營生,若是戶部急用銀兩,那該如何?”
“方大人,我希冀設立的銀莊當然不只是放貸那麼簡單,而且設立銀莊,存貸銀兩也會有一個備用金的問題,事實上戶部存在銀莊中的銀兩更多的是作爲一種後備保障,以保證在特殊時期不至於讓銀莊兌付出現問題喪失信譽,這一點比較複雜,……”
明知道要給這些欠缺現代金融知識的人解說清楚近現代銀行的盈利基本模式有些困難,但是你要不和他們說清楚,他們便永遠明白不了這其中的奧妙。
而實際上在西方,這種兌換存貸的銀行在十二世紀已經有了雛形,而在二十多年前意大利就有了真正的商業意義的銀行。
但在大周,那些錢鋪銀莊仍然是與當鋪緊密相連,基本上是以抵當爲主,而兌換並收取手續費用這種業務也並沒有出現多少年,還處於一種緩慢而凝滯的萌芽狀態中,甚至還遭受許多抵制和不信任。
這從薛家的典當行對這種錢鋪銀莊的方案態度就能看出一二來。
“……,我舉個例吧,比如銀莊股東出資一百萬兩,那麼這一百萬兩便是股金,另外比如戶部存入三十萬兩,嗯,其他一些爲了方便通存通兌也就是生意往來的商賈們零星存入七十萬兩,那麼總計兩百萬兩,那麼我們理論上便可以將一百萬兩進行放貸,因爲這實際上是來自股東的股金,無虞會被取走的,……”
“……,但實際上,戶部這三十萬兩銀子可能一年都不會取用,也可能一個月之後因爲山西大旱或者江西洪災需要銀子賑濟就要取出二十萬甚至全部,同理,這些商賈們存入的銀兩,這個月在揚州存入,下一個月他可能要在京師用於支付他購買的貨物要花掉一半,又或者再下一個月他要在大同收購來自塞外的馬匹皮貨又要支付掉另一半,……”
……,與此同理,也許等兩個月他又在洛陽賣掉了貨物收回了貨款,繼續存入,這無數個商賈在這種不斷的時間交錯中,始終會有相當一部分銀兩積留在銀莊中,周而復始,經年不絕,……”
“……這一部分銀兩看起來是不斷變化的,但實際上大家細算一下,基本上可以確定下來一個大概幅度,比如一百萬兩中可能會有五六十萬兩始終不斷的存入取出,而剩下幾十萬兩就是在積留在銀莊中,便是可以用於放貸的的銀兩,……,另外也可以設置一些前置程序,比如要取大額銀兩,須待提前一段時間來通知,以便讓銀莊準備,……”
說得很繞,但是卻淺顯易懂,馮紫英專門強調了這樣一種存取之間時間差和概率問題,這勉強讓這些人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卻都覺得相當複雜而且仍然是不確定性太大。
“可是紫英,如果遭遇所有人同時來提取銀子,而你又把這些銀子都借了出去,那麼你怎麼應對?”方從哲忍不住再問了一句。
“方大人,這種概率很小,或者除非有特殊原因,幾乎不可能,比如有一千個商人都在這裡存取銀兩,他們來自京師、南直、山西、湖廣、閩地,甚至相互之間既無交道也不認識,怎麼可能同一時間來取錢?”
馮紫英耐心地解釋:“除非是某種特定情況下,比如朝廷認爲銀莊存在問題,要予以查封這一類的情形,這也是爲什麼我希望戶部能夠入股或者在銀莊開戶的緣故,這相當於將朝廷的信譽借用了一部分給銀莊,使得廣大商賈增強對其的信任程度,甚至如果戶部成爲其股東,亦可派駐人員對其進行監督,防止其濫用錢銀或者不按照當初設定的方向來開展業務,……”
馮紫英的話在大殿內迴響,也激起了整個殿內一干大臣們的深思。
這種開天闢地的思路實際上並不複雜,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一層紙,一點穿就明白了,但就差那一點穿的靈感。
至於如何來具體操作,卻還有很多須待細細斟酌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