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在用複雜的眼光看着眼前這個在一干重臣和皇上面前侃侃而談的少年郎君。
之前不少人就知道這個傢伙很是不凡,但當走到今日這步時,就真的沒有人可以無視他了。
臨清民變時單槍匹馬闖出亂民包圍求救,才十二歲,已經展示了其勇武和魄力,嗯,這還可以用其家學淵源,生長於邊地來解釋,而且也沒有太多人知曉。
殿試展風采,恩榮宴上露鋒芒,一直走到辦《內參》開言路,預言寧夏叛亂,然後西征平叛,這一切都還勉強可以用出類拔萃絕才驚豔在這樣的言語來形容,嗯,畢竟每一科或者每一任皇帝手上都會有一些天縱奇才冒出來的。
但當開海舉債之略提出來時,就再沒有人隨便能用一個優秀或者聰明能形容了,這是真正的經世濟國之略,尤其是對當下的大周。
不過在今日之前,很多人的印象都還是停留在道聽途說的層面上,絕大多數人都還不認識馮紫英,但今日大殿上這一番已經有些舌戰羣儒的風采了。
原本是計議在登萊和遼南吸引商賈開設船廠事宜,現在卻被偏題到了設立銀莊上,而且還引發了內閣諸公的極大興趣,連帶着大家都被帶進了溝了,對這個前所未有的銀莊“功能”充滿好奇心了。
葉向高意識到這個問題如果繼續掰扯下去,估計馮紫英這小子還能給說得天花亂墜,這殿上許多人根本就不懂經濟營生,要被他給忽悠得神魂顛倒,真還以爲那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連方從哲和李廷機這二人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都有點兒雲裡霧裡的柑橘了。
“紫英,此事我們下來再議,銀莊如何設,戶部能不能開設戶頭,即便是開設,那意思一下存個三五萬兩銀子也不是不可以,下來再議。”先丟下一個話頭,讓那些個擔心被忽悠進去的反對者心裡踏實許多,葉向高轉入正題:“除了這個外,紫英可還有什麼要求朝廷扶持的?”
“首輔大人,銀莊這邊如果只是意思一下,那麼學生覺得恐怕就需要以朝廷訂貨來刺激和鼓勵商賈們了。”
馮紫英知道銀莊的事情根本不是一時半刻能說得通的,也就很理性地轉開話題。
“朝廷訂貨的意思也很清楚,既然要建水師艦隊,那麼朝廷就要拿出一個方略來,比如三年或者五年,要建成的水師艦隊需要哪一類型船隻多少艘,每一類船隻有什麼技術和配備要求,比如是我們大周現在的沙船福船,還是西夷船隻,上邊是否需要設置火炮,設置多少,都要有一個明確要求,……”
“確定了水師艦隊規劃,就可以明確告訴這些商賈,艦船隻會在遼南和登萊造,誰在這裡設立船廠,便可以獲得銀莊借貸支持和朝廷的訂貨,朝廷還會提前預付訂金,按船隻建造進度付款,也歡迎船廠之間相互競爭,當然在初期,肯定會都給予一些訂單支持,……”
葉向高、方從哲已經明白了,馮紫英這種扶持方式倒也有些新奇,朝廷訂貨,支付定金,然後船廠生產,最後根據建造進度和質量分階段來付款,倒也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先讓這些船廠能有生意,然後再來讓這些船廠可以接一些其他民間海商船隊的活兒,這樣就算是能讓這些船廠活下來了。
當然最後還是要看將來和朝鮮、日本的貿易能夠達到什麼狀態,能不能支撐得起這些船廠的生計。
“另外鑑於建設船廠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成的,而且要讓建造出符合朝廷水師艦隊要求標準的艦船,更需要時間,但這期間如何讓遼南到登萊之間的運輸線先打通,下官建議可以吸引和招募部分原來閩浙和南直海商北上,仍然是採取朝廷訂貨的方式,嗯,只是一種方式,即讓他們將糧秣、棉布、軍械和其他物資從江南經登萊運送到遼南,朝廷支付一定的運費,同時給予與朝鮮貿易的特許權,以資獎勵,也算是一種補償,……”
齊永泰皺起眉頭,“紫英,朝鮮和我們大周素來是朝貢貿易,這等特許貿易一旦打開,恐怕朝鮮不會同意,……”
“不會同意?他們肯定不會同意,這些朝貢貿易素來被他們上層所控制,然後盤剝一層到下邊,而且數量小,但是對我們大周來說,這卻遠遠不夠,現在建州女真勢力大增,朝鮮那邊已經有些隱隱不穩,所以貿易不但是‘密切’雙方的一種方式,更是制約和影響他們的一種手段,不同意也得同意!”
面對齊永泰,馮紫英語氣雖然恭順,但是話語裡的意思卻是毫不掩飾,對朝貿易,規模要加大,而且必須要控制在大周手中。
馮紫英瞭解過,朝鮮當下人口在八百萬左右,其消費能力雖然較差,但是卻和大周這邊形成互補,尤其是江南的貨物到朝鮮很受歡迎,而朝鮮的糧食、人蔘、毛皮、牛、金屬也在大周也是搶手貨。
不過總體來說,朝鮮貿易數量遠不及對日本的貿易,只能說是一個聊勝於無的安慰,但重要的是打通了這條貿易通道,對朝鮮的影響力可以日漸增強,防止其未來倒向建州女真。
另外在馮紫英看來,大周不能這樣被動的承受來自建州女真的攻擊和壓力,必須要主動出擊,那麼現在就開始經略朝鮮貿易,進而對其進行經濟滲透,就是一步十分重要的佈局。
未來攻略朝鮮東北面的其他野人女真諸部,進而從背後牽制和遏制建州女真的擴張速度,甚至爭取在建州女真後院開一個讓其始終難以癒合的口子,乃至於更遙遠的將來控制蝦夷地,都會有莫大的好處。
當然現在說這些還有些遙遠,就算是永隆帝或者葉向高、王子騰他們也不可能想得到這麼遙遠,自己現在說出來也會被視爲癡人說夢,對他們來說,只要保住遼東,抵擋住建州女真的攻勢,他們大概也就心滿意足了。
齊永泰對馮紫英的強硬已經有所感受了。
對於域外,馮紫英的態度歷來是鮮明的,入夏則夏,不管是哪個民族哪一部,只要接受華夏漢文化,願意成爲華夏民族的一份子,那麼都好說,利益也好,武力也好,總而言之如馮紫英所說,刀槍或者絲綢布匹瓷器茶葉,選擇哪一樣就看他們了。
馮紫英的這種口吻和觀點,不太符合文臣們的胃口,但是卻很符合武將們的心思,但是這麼些年來大周對外一直居於守勢,心氣上已經比起大周開國時軟了許多,他們想,但是卻又怕做不到,反而自取其辱,所以也有些畏首畏尾。
倒是永隆帝對馮紫英的這種姿態很是欣賞,但是他很清楚自己這幫文臣們的心思,只能暗自在心中喟嘆。
不出所料,方從哲皺起眉頭,“紫英,你這種態度會讓我們大周在周鄰藩屬中喪失道義上的尊重,不可取,……”
“方大人,畏威而不懷德我不知道是不是指他們,但是我從海外西夷人聽到一句話,是他們那邊的一句俗諺,覺得很有道理,原本是準備用在《內參》上的,嗯,是這樣一句話,真理在火炮射程之內,大概意思就是禮義和規則只能用火銃和火炮來規範和確定,……”
馮紫英的話氣得方從哲滿臉蒼白,顯然是被氣壞了,頜下鬍子更是一翹一翹,“蠻夷之語,蠻夷之語!如何能用於我們華夏禮儀之邦?!乘風,難道青檀書院就教授這些文章麼?”
沒等齊永泰接話,馮紫英就跟上:“方大人,您理解錯了,我是說如果這些蠻夷之邦都抱着這樣一種態度來對外我們,當他們的火銃火炮都瞄準了我們的胸膛頭顱,而我們卻拿着聖賢書和他們講道理禮義,我覺得那無疑是對牛彈琴,最好的辦法是同樣用更強大的火銃火炮迫使他們坐下來,聽我們講道理禮義,這樣纔是彰顯我們大週中央之國的風範!”
一干武勳武將聽得是心中暢快,便是一些文臣也都覺得方從哲的觀點有些過於迂腐,而馮紫英的觀點雖然過於功利激進,讓人聽起來有些不太符合士人的做人準則,但是卻也自有其道理,真的需要分不同對象。
想一想面對建州女真或者韃靼人,又或者倭寇,想要靠聖人書來勸服對方,那未免太可笑了。
恐怕還真的要用更強大的火銃火炮來才能讓他們“安靜”下來,認真“聽取聖人道理”。
被馮紫英堵得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辯駁,方從哲怒不可遏,但是再爭辯下去,對方沒準兒就要用女真人來舉例了,這就太打臉了。
好在還是齊永泰插話,才免於他過於尷尬。
“紫英,聽你這麼一說,你怕是心裡就具體的這些方略都有數了吧?”齊永泰話鋒一轉,“如果有的話,不妨具體寫出來,我想這裡邊肯定還有很多值得商榷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