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武林
水德201年的夏天,江湖上將發生一件大事:十年一度的武林大會要在逍遙山莊召開了。今年比較特殊的是,大淼統一了中原,北方武林將在這次大會上與南方武林正式對碰。
武林大會的請帖飛入冰嵐山莊時,玄澈正在和溫彥對弈。
玄澈一邊看了一眼帖子,一邊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對溫彥說:“武林大會,彥去嗎?”
溫彥本在思慮對子,聽到這話手下一停,卻強作淡然說:“不去。”
玄澈奇道:“爲什麼呢?十年一次的武林盛宴,會很熱鬧吧。”
溫彥擡眼看向玄澈,似笑又似嘲諷道:“御是喜歡熱鬧的人?”
“看看總是不錯。”玄澈溫和地笑。
溫彥還是搖頭,道:“我不去。那裡有我不想見的人。”
玄澈笑道:“什麼樣的人讓我們好脾氣的彥都討厭了?告訴我吧,我也好避開他,免得惹人生氣。”
溫彥沉默了一下,方道:“他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成熟穩重,才能卓越,帶着霸氣,卻很體貼人,會在你累的時候給你按摩,也會在晚上送上宵夜。他想對人好的時候沒人能拒絕。”
玄澈笑容僵了一下,溫彥的話讓他想到了一個人。
溫彥說這話的時候很溫柔,他注視着自己最愛的白玉棋子,目光穿越了時間和空間落在世界的另一邊。
“爲什麼不想見他呢?”玄澈低頭抿茶,掩去眼中的波瀾,“聽起來那個人對你應該很不錯。”
溫彥慘淡一笑:“我和他從一開始就不是應該認識的人。”
玄澈沒有再問下去,他看到溫彥的笑下隱藏着一塊傷疤,他不想揭人傷疤,那很痛。
玄澈微微一笑:“爲了一個人駁了逍遙山莊的面子恐怕不太好吧?”
溫彥收起了傷感,笑道:“逍遙山莊的帖子若是能送到這裡,我便去。不過我相信,冰嵐的保密工作應該是很好的。”
玄澈卻說:“那不見得,還有聽風樓呢。”
玄澈這話說出不到兩天,溫彥就收到了逍遙山莊的請帖。溫彥對這玄澈咬牙:“該不會是你賣了我吧!?”玄澈無辜地笑,堅決否認:“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
江湖上有兩大山莊最爲出名,一是北武林的逍遙山莊,二是南武林的碧天山莊。兩個山莊都有近百年的歷史了,中原分裂時,南北武林的武林大會就是分別在這兩個山莊舉行的。如今中原統一了,因爲北武林一直強於南武林,故而統一後的第一次武林大會決定在逍遙山莊舉行,屆時武林豪傑集聚一堂,除了程序性地決出武林高手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促進南北武林的交流與合作”。
當然,這話是玄澈說的,用武林人的話來說,就是見面喝喝酒、打打架,用拳頭交流感情,用傷痕留下紀念。
這兩年涌現了很多武林新秀,比較突出的組織像負責打探情報的聽風樓,自稱只要是風能到的地方它就能聽到。這次逍遙山莊發帖也是向聽風樓買的情報,不然一些武林高人根本找不到地址。聽風樓樓主樓聽風當然也收到請帖了,只是這般神秘人物會不會出現還是兩可之間,畢竟人家挖了那麼多小道消息命還是要的,逍遙也強求不得。
還有冰嵐山莊,在三年內迅速崛起,以製造武器、機械和藥物而出名,其莊主顏御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爲人寬容謙和,又是手段高絕,氣質超然只可惜相貌平凡,但江湖又有傳說顏御乃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一顰一笑間可奪天地之色,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才用人皮面具遮了真容。這個消息也沒人敢證實——聽風樓自稱與冰嵐山莊乃戰略合作伙伴,不幹挖腳的事,而其它試圖以身證法的人都見鬼去了。故而也有人稱顏御爲“玉手小閻王”——“玉手”自然是說顏御有雙極漂亮的手了。
還有一些優秀的個人,比如溫彥在江湖上就被人稱作“棋公子”,只因他下得一手好棋,與江湖前輩竹叟大戰三月有餘卻是贏多敗少,被人引爲美談。而溫彥又是風神俊秀之人,愛慕者之多可以把冰嵐山莊結結實實圍上三層。
玄澈與溫彥一路同行,冰嵐山莊出品的改進型馬車安裝了最先進的避震器,坐在裡面幾乎感覺不到晃動,這讓容易暈車的玄澈稍稍能夠忍受了。玄澈的身子已經不適合長途騎馬,只能在馬車裡將就將就了。
溫彥酷愛下棋,玄澈便陪他下。一局下罷,溫彥輸了,他數着子說:“我很少能在同齡人中找到對手,不是攻之太急,就是拘泥於一角而丟了大局,只有御磅礴間不失毫釐,穩而不怯,銳而不燥。難怪御的山莊能在短短三年裡取得如此成就。”
玄澈笑笑,道:“冰嵐山莊又不是三年前才建立的,之前已經存在十多年了,我不過是厚積而薄發罷了。”
溫彥笑道:“那山莊豈不是在御七八歲的時候就建立了?御果然厲害啊!”
玄澈自知失言了,但看溫彥只是調笑,便也不辯駁,只是笑笑含糊了過去。
收了子,溫彥又說:“聽說當今聖上和太子皆是棋藝高絕之輩,聖上自不用說,當年與國手對弈,國手也只能俯首稱臣。而太子——觀其行事作風,想來也是極聰慧之人。真想和他們也對上一局,不知輸贏呢。”
玄澈淡淡一笑,雖想成全溫彥,卻無法將事情說出口,又想到玄沐羽,心裡隱隱作痛。
溫彥沒注意到玄澈的異樣,自顧自地說:“說來也奇怪,太子怎麼突然就跑出來巡視了?這一巡就是兩年,貪官污吏是抓了不少,不少地方的改革也進行了合適的調整。不過在下以爲這等小事不是太子該親力親爲之事。太子宏才大略,應當用心於規劃國事之上,而不是抓住這些細枝末節不放。”
玄澈不想溫彥會突然發出這般感慨,乍一聽有些愣。
兩年前玄澈的不告而別給朝廷帶來了不大不小的麻煩,玄沐羽收回權力,但他只是宣佈太子巡遊天下,對於太子所留下的改革事宜分毫未動,反而用他自己的辦法促進了改革。
另一方面,還真有一個“太子”在全國巡視。玄澈去看了那位“太子”,竟然是白,玄沐羽給他準備了全套行頭,白假冒太子之名,行太子之權,查處了不少貪官污吏,又對部分地區改革上出現的不合適進行調整。
玄澈這時才發現,最瞭解他理想的竟然是隻相處了不到一個月最後還不歡而散的白。白所作之事頗合玄澈心意。兩年間玄澈也給白去過信,告訴他一些新生事物可採用的應對方法。白若有疑問也可以通過通川商行將信轉給玄澈,只是無論如何白都無法查出玄澈的蹤跡罷了。
玄澈低頭想了想,擡頭對溫彥說:“彥說得對,太子不應該拘泥於這些小事。”
溫彥見玄澈贊同他的想法,感到很高興,又說:“御果然是我的知己,這話我也和其它人說,可是他們都笑在下多慮了,百姓對太子太過崇拜了,幾乎是盲從,這樣遲早會出事的。”
玄澈眼中轉過驚異的光芒,沉默半晌,卻問:“彥認爲太子現在應該如何?他也沒辦法停下自己的腳步吧?”
溫彥道:“我曾聽在通川的朋友說,太子曾說過,控制百姓思想的最好武器就是宣傳——御知道什麼是宣傳嗎?”
玄澈立刻會意,點頭道:“你是說要用輿論改變百姓對太子的看法嗎?但是,”玄澈頓了頓,“攻擊太子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吧?!”
溫彥撇撇嘴,說:“但是輿論可以樹立另外一個英雄啊。”
玄澈皺皺眉頭。
溫彥又說:“開啓民智纔是最根本的。我覺得太子創辦那個什麼義務小學就很好,不過爲什麼不創辦義務大學呢?”
玄澈失笑:“國庫沒錢啊!再說了,那班大臣們肯定不同意,如果連個種田走父都能出口成章,他們拿什麼體現自己的優越感呀?!”
溫彥聽了撫掌大笑,直說玄澈說話不饒人。
兩人說話間,車廂被輕輕敲響,一個低弱的聲音在外面道:“公子,這裡有個消息。”
“拿進來吧。”
玄澈說。車簾微微撩開,一隻蒼白的手遞進一卷小紙。溫彥自覺地低下頭打量棋盤似乎在覆盤,玄澈展開紙卷,看了卻有些愣。
溫彥半天沒聽到玄澈再有動靜,擡頭卻見玄澈低頭斂目,那張易容出的平凡面容上籠着嗜血的猙獰。溫彥一嚇,不自覺開口:“御……”
玄澈似乎沒聽到,但他又僅僅是一個呼吸的瞬間,猙獰盡去,擡眼對溫彥微微一笑,溫和優雅,然而他手中瀉出的紙張灰燼卻不期然地泄露了他的心境。
只聽玄澈淡淡道:“彥,看來我們要趕趕路了,今年的武林大會可不能錯過了。”
玄澈易暈車,一路上走走停停行了七八天才走了一半的的路程,然而在那個不知名的消息到來之後,他們卻在三天之內行完了下剩下的一半路程,另溫彥驚訝不已,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消息讓玄澈先是撕碎自己溫和的面具,後不顧身體地一路急趕而去。
玄澈遞了請帖,由小童引入莊中,行至一半就看到逍遙莊主蕭平山快步走來,遠遠就聽逍遙莊主的大嗓門喊道:“御小閻王,好久不見!”
玄澈對蕭平山淡然道:“蕭莊主,好久不見。”
蕭平山今年已經八十四了,卻仍然是一副虎背熊腰的大身子骨,氣色比玄澈還好。他給玄澈來了一個大大的熊抱,笑道:“‘小閻王’肯賞臉真是蕭某的榮幸,快請進。”他又對溫彥說,“溫小弟別來無恙,和小閻王在一起下棋下得痛快吧!?”
溫彥笑眯了眼:“這是自然,御是我最喜歡的對手。”
蕭平山又對玄澈說:“小閻王說要在逍遙山莊小住,可真嚇了蕭某一跳。這兩天特令人打掃了一個清靜的小院落,比不上冰嵐山莊大氣,小閻王可不要嫌棄。”
“自然不會。”玄澈笑說,“蕭莊主還是別因小弟怠慢了他人,小弟隨小廝進去便好。”
蕭平山看看陸續到來的客人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便順水推舟道:“那小閻王還請自便。稍候蕭某再行拜訪。”蕭平山告了罪,退入人羣。
二人隨着小廝進了後院。
蕭平山給玄澈準備的一個小院落,清靜幽雅,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客房。
溫彥打量了兩圈,笑道:“御,看來我沾了你的光。”又附在玄澈耳邊輕道:“御,你的身份可不止一個‘小閻王’吧?!能讓蕭老前輩親自來接,這面子可不小呢!”
玄澈看着溫彥笑笑,道:“你這瞧人的眼力倒合適入官場。”
溫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當年我父親確實想讓我做官的,只可惜我生性頑劣,最後還是入了江湖。”
玄澈笑道:“這還是我第一次聽你說起家裡,怎麼還有這麼一番波折?聽起來像是個大家族了。”
溫彥動作一頓,神色微黯,不再說話。玄澈知道自己點了對方的忌諱,一時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便各自進了房。
玄澈和溫彥隨時提前兩日到達,但這是大部分的門派代表都已經到了。小閻王和冰嵐山莊名聲甚大,幾乎每個江湖人士都以擁有一把冰嵐特製的武器爲榮,一個下午登門拜訪的人的絡繹不絕。溫彥和玄澈住在一個院子裡,不得不陪着應對,不過多時便煩了,告罪一聲出去溜達。
傍晚的時候曉平山來找,溫彥還沒回來,玄澈吩咐小廝一聲便出去了。
逍遙山莊的後山是一片竹林,夜裡靜謐無聲,以蕭平山和玄澈武功等閒之輩斷然近不了身,這片竹林便成了說話的好地方。
蕭平山道:“這消息……可靠嗎?”
“聽風樓的消息。”
玄澈說的簡單,卻讓人不得不信。聽風樓在情報上的強大是令人無法想象的,真的是做到了他們自詡的“風過之處必有聽風之人”的宣言。
蕭平山皺起了眉頭,道:“魔教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多年,這次重出江湖……究竟是爲了什麼?”
“無非就是顛覆武林,稱王稱霸罷了。”玄澈淡淡地說,彷彿在說什麼家長裡短的小事,“大概是想趁着武林大會齊聚一堂的時候來個一網打盡。”
蕭平山冷笑:“當我們武林白道沒人嗎,一網打盡?哼!”
玄澈卻說:“以我看來,若是計策得到,配合百名好手,一網打盡也不難。”
蕭平山心中一驚,看向玄澈,但見後者一派淡然,令人看不出端倪。
玄澈頓了頓,又說:“只是殺了這些人,白道的殘餘勢力善後起來頗爲麻煩就是了。那個人……魔教應該不會這麼傻。”
蕭平山聽出玄澈話中有話,剛想問,卻有一道黑影閃過,一個黑衣人在玄澈身後站定,道了聲“公子”便奉上一個巴掌大的小竹筒。待玄澈接了竹筒,黑衣人又鬼魅般地退了下去。
蕭平山看一眼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隨口說:“幾月不見,莫懷的功夫又長進了。”
玄澈取出筒中之物,並未擡頭,只說:“他不是莫懷。”
蕭平山訝然,道:“不可能,那分明和莫懷的氣息一樣。難道是老夫聽錯了氣息?”
“蕭莊主也沒有聽錯。只不過……”玄澈這時才擡眼,笑了笑,“聽風樓裡每個人的氣息都是一樣的。”
月光下玄澈平凡的人皮面具蒼白無色,偏生那雙眼睛黑如珠玉,深不見地,夜風掠過,淡笑飄忽。蕭平山看的心驚,喉頭一滯,呼吸不順,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靜謐的樹林裡咚咚聲不絕於耳,一生都不承認自己怕過的蕭平山此刻只覺得驚懼萬分。
玄澈沒有注意蕭平山的異樣,低頭看看從竹筒中取出的薄紙,只看了兩眼便斂了笑,眉頭微蹙,似是自言自語地說:“真是瘋狂的人,竟要用水淹……”
蕭平山好容易平復心境,聽到玄澈這麼說,便想開口問,但此時玄澈已經擡頭,又是那飄忽的淡笑,說:“蕭莊主,您不介意我帶進個人進莊吧?”
蕭平山沒敢搖頭。
玄澈回到小院已是午夜,溫彥的房間燭火仍然亮着,一個人影映在窗之上,沒有動靜。
溫彥與玄澈生活習性頗爲相同,都是不喜歡在夜間忙碌的人,平日這個時候早就休息了。玄澈心中奇怪,擔心溫彥是不是等自己等的忘了。這麼想着,他便敲了溫彥的房門:“彥!彥?”
玄澈喚了幾聲裡面都沒有動靜,玄澈擔心,推門而入。
房內燭火搖搖晃晃將熄未熄,那蠟燭已經燒到根部,蠟油順着燭臺流下溶了桌子一片。溫彥趴伏在桌子上,似是睡着了。
玄澈走近了,又看到溫彥長眉緊皺,仔細一看,面上還有淚痕。
玄澈心中疑惑又有些爲難,不知該上前將其叫醒還是假裝沒看見就此退出去,若是上前只怕要讓溫彥尷尬,若是退出又怕溫彥就這麼睡下去明天就要生病。
爲難間,溫彥似乎是聽到了動靜,呼吸漸促,睫毛顫了顫,似乎就要醒過來。
玄澈心念一轉,退到了門口,大聲道:“彥!怎麼在桌子上睡着了?蠟燭都燒光了,我給你換一根。”
溫彥一驚頓時清醒,只見玄澈似乎是剛剛推門而入,一邊說着一邊走到了放置燭臺的桌子前,背對着溫彥給燭臺更換新的蠟燭。溫彥連忙將臉上狼狽抹去,強笑道:“你回來了。”
玄澈感覺溫彥打理的差不多了,才轉身,笑道:“回來遲了。你在等我嗎?對不起,讓你等遲了。”
溫彥本害怕玄澈問他爲什麼這麼遲還不睡,聽到玄澈這麼說,連忙應道:“恩,是的。”
玄澈說:“快去睡吧,很遲了,明天你會沒精神。”
溫彥明顯不在狀態,聽到玄澈這麼說就僵硬地身體朝牀鋪走去,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妥,又回頭說:“御也早點休息。”
玄澈這時一驚走到門口,聽了這話就回頭微笑着點頭:“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