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夜宴
時年太子八歲。
除夕——
宮中涼薄,雖同爲皇室成員卻難得見面,更不要說團聚。一般過年皇室中多有舉辦宴席,表現一下天倫之樂,順便同大臣們聯絡一下感情。但玄沐羽自從皇后死後就不好這口,平日裡只和太子或寵妃吃吃飯,一家人一起聚餐是從沒有過。
卻說這年安王奉旨進京,鄰國雄單和成國分別派遣高規格使團前來進行友好訪問,於是玄沐羽下旨舉辦國宴。說起來皇室成員還是沾了這些外來人的光,纔有機會齊聚一堂。
夜宴設在太極西大殿內。帝位空着,皇帝還沒來,幾個身份顯赫的貴妃坐在鳳座之後,三三兩兩地輕聲說着悄悄話,安王和太子則坐在帝位坐下手第一,往下一桌纔是皇子皇女,再往外去則是大臣們,他們多攜帶者家眷,其中不乏青年俊才和美貌女子。
帝位的另一邊坐着兩撥人,一撥人身着草原服飾,五官硬挺,爲首的那人面目剛強,有着一雙淺褐色眸子,看着他便能感受到一股殺氣。此二人正是雄單正使:薩朗耶。另一撥人服裝款式與大淼並無太大不同,爲首那人似乎是個武將,身着半身輕鎧,懷裡竟攬着個紅衣少年,看那少年五官精緻,穿着闊領長裳,露出精緻的鎖骨,又是言笑晏晏,聲音說不出的婉轉,分明是個男妾。這等場合竟攜男妾對大淼已是侮辱。這攬紅衣少年之人正是與大淼分江而治的成國使臣:顧隆。
大臣中有不忿者,一個青年到顧隆面前敬酒,一杯下肚卻說:“顧大人好興致,竟攜孌童來此大宴之上!”
場面霎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青年與顧隆身上。但見顧隆坦然處之,反倒是青年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倒彆扭起來。
顧隆泰然道:“想人生,良辰美景堪惜。大淼人皆如你這般不識樂趣麼?”又挑起紅衣少年的下顎,笑,“還是我的絳蓮惹人疼愛。”紅衣少年聽聞咯咯笑起來,媚態橫生。
聽對方把自己同一個孌童相比,青年面色鐵青,轉而冷笑:“原來成國的一品大將就是這般德行,難怪當年會被我大淼皇祖打的倉皇而逃!”說着對着東方一拱手,似乎是在對那戰績顯赫的開國皇帝致意。
顧隆也不急不惱,瞄了一眼旁邊,悠悠道:“想當年將我們趕出臨澹的人如今也只能傳下這等玩偶。”
衆人順着目光看去,終點竟是玄澈。但見他身着黑色禮服,更襯的粉雕玉琢,長睫下波光粼粼,雙頰豔若桃李,脣不點而紅,真好似一不識人間煙火的水晶娃娃端坐於此。
玄澈苦笑,心說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了。但眼下情景容不得他超脫事外,雖不願管事但皇室的顏面不能不顧,便回眸道了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玄澈借孔子之言說顧隆以貌取人,謙和得體,爲大淼討回一個大面子。大淼大臣無不歡喜,再看顧隆的目光也不同了,充滿了挑釁,似乎在說:我國一個八歲小兒也能讓你啞口無言。
顧隆是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一愣神眼中泄出一道精光,雖然立刻就斂去了換上懶洋洋的模樣,卻沒能逃出玄澈眼睛。玄澈心想此人意欲拌豬吃老虎,不簡單。
顧隆拱手笑道:“真想不到太子殿下還有如此才學!”他將幾個字咬得極重,讓人一聽便覺得他實在諷刺。
玄澈淡然道:“不及顧大人,見笑了。”
這話若由其他人說來只會顯得理屈詞窮,但玄澈一派雍容淡定,反讓人覺得他一個八歲小兒比一國大將更有氣度,顧隆先前的諷刺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兩度交鋒,顧隆竟然都輸了。但不待他另行反攻,就聽外面太監唱聲道:“皇上駕到!”
大淼諸人紛紛起身深躬,整齊一劃的聲音響徹大堂:“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沐羽款款而來,寬闊的黑色禮袍在腰間用金色繡五爪九龍絲帶束起,愈發顯得玉樹臨風,燭火搖曳,光影錯亂,他似從天上而來,沐月光之姿,清冷絕美,高不可攀,他的出場沒有人可以移開目光,直到玄沐羽在帝位坐下說了聲:“免禮平身。”衆人才如夢初醒。
玄澈落座,卻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高位上的玄沐羽,今日的他出乎意料的攝人心魄。卻不想回眸正好對上玄沐羽看來的目光,二人皆是一愣,隨即相視一笑,竟說不出的默契溫馨。
雄單和成國使臣同時起身,一改剛纔或桀驁不馴或刁鑽散漫的樣子,按本國的禮儀行禮道:
“淼國皇帝長生。”
“見過陛下。”
“兩國使臣遠道而來,辛苦了。”
玄沐羽正在爲玄澈的回眸而心悸,隨意說了幾句客套話宣佈夜宴開始。
宮廷宴會不見得比尋常家裡的家宴更有意思,只是請的優伶更有名,歌舞更精緻,場面更豪華而已。
安王看一眼身邊的太子,他還充滿稚氣的漂亮臉蛋上卻是不可思議的沉靜,淡然地看着廳中的歌舞,偶爾夾一口眼前的飯菜,舉止優雅到無懈可擊。不過安王卻也看到了剛纔那個回眸和微笑,心中也有些怪異。
安王低聲道:“太子殿下,你剛纔的表現可是精彩極了。”
玄澈對上安王的目光,頷首道:“皇叔過獎了。”
安王笑道:“怎麼會,我想現在全場的臣子們都以有你這樣的太子感到欣慰!”心中卻想,怎麼不見剛纔微笑的柔波?
噢?玄澈不動聲色地低頭吃菜,心中道:只怕你不這麼想。
安王算是見識別人口中“性子淡漠,處變不驚”的太子,這漂亮又聰慧的孩子很讓他的喜歡,只可惜是那個人的孩子,將來……
歌舞進行到一半,突然聽顧隆懷中的紅衣少年說:“大人,這裡的歌舞好無趣!”
絳蓮一改柔柔低語,聲音甚大,不要說坐的近的王公大臣,靠的遠些的臣子家眷都聽到了。大堂頓時安靜下來,目光集中在絳蓮身上,當事人卻好像無知幼兒還在將軍的懷裡撒嬌。
顧隆寵溺地捏捏絳蓮的瓊鼻,道:“那你說要怎麼纔有趣?”
絳蓮噘起紅脣似乎是認真地想了想,故作天真地拍手叫道:“剛纔那個孩子好漂亮,又那麼聰明,他一定很有趣!”轉而又對玄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說,“小弟弟,你說好不好?”
說的正是太子玄澈!
玄澈身爲太子怎麼能與優伶同臺獻藝,此舉分明是挑釁。
玄沐羽沉下臉來,冷聲道:“大淼太子之姿豈是凡夫俗子所能見識?”
另一邊玄沃也站出來扮演起一個愛護弟弟的好哥哥來,只可惜語言過於蒼白:“大膽!來人將這刁民帶出去!”
果真有侍衛作勢上前,卻沒有真將人綁出去。顧隆也順勢將絳蓮護在懷裡,眯眼看看玄沃,道:“沃殿下,絳蓮乃我成國之人,若有過錯我自會懲戒,有勞殿下關心了。”
安王在一邊淡淡道:“絳蓮公子既然他上我大淼的土地,自當遵守我大淼的刑律。”
顧隆道:“那敢問安親王,不知我的絳蓮犯了何罪?”
“以下犯上之罪!”
安親王眼中射出寒光,顧隆毫不畏懼與之對視,口中道:“絳蓮年幼,說話有不妥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只是這以下犯上之說太過牽強,他可是見獵心喜,誠心請教而已!”
玄沃接口道:“既是請教,必然先‘情’再‘教’,我怎不見他請!”
玄澈聽到這裡罵了一聲笨蛋,果然聽到絳蓮高興地拍手而起,笑道:“那我請了殿下就可以教嗎?”說罷又三兩步跳到玄澈面前,居然拉起玄澈手,道,“殿下,殿下,我向你請教可好?”
玄澈一時未答,就聽安王說:“你是什麼身份,請得動我大淼太子!”
玄沐羽此時見絳蓮拉起玄澈的手,心中極度不快,怒喝道:“大膽刁民竟敢對皇兒無禮!”
絳蓮連忙鬆了手,卻是小嘴一癟,泫然欲泣,水濛濛的一雙勾魂眼在幾個主要人物身上轉來轉去。
這時顧隆道:“想不到大淼君臣定要和個孩子計較,只有這般度量麼?”
看那絳蓮果真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又作一派純真,說是孩子也沒人能否認,只是能跟在大將軍身邊上臺的人都不會是個簡單角色。大淼君臣明知是激將法,但有時候被激的人卻不得不應。
玄澈看戲也演夠了,自己不得不出場了,便抖抖袖子,起身對皇帝和衆人一拱手,淡然道:“既然將軍興致如此高漲,孤也不便掃興,就讓孤即興奏一曲,算是獻醜了。”
玄沐羽本想阻止,卻收到玄澈一個安撫的目光,到了嘴邊的話便改成了:“將琴奉上。”只是這口氣實在不善。 Wшw• тт kan• c ○
玄澈並不離座,將琴置於腿上起手撥絃三兩聲,未先成調先有情,只是這情卻顯得深沉。
顧隆心中咯噔一聲,頓覺預感不好。
果然只聽玄澈清清脆脆的聲音在幾聲琴音中緩緩吟道: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
直把淮央作中州。”
雖只有四句七言,但顧隆已經失了常態,面色青白。
今時今日成國與大淼分江而治,淼在北,成在南,但當年這中原卻是成國的天下,定都中州,也就是現在的臨澹,卻不想冒出了淼太宗玄清君,把成國君主趕到了長江以南,被迫定都淮央。短短四句詩由敵國太子作來更是諷盡了成國現狀,也難怪老成如顧隆也不得不變臉了。
今日成國使臣只能說是作繭自縛了。
“太子好文采!”顧隆不愧是一品大將軍,這種情況下雖然面目依然猙獰,儀態卻不失半分。
玄澈悠悠然撤了琴,道了聲:“雕蟲小技,讓將軍笑話了。”
第三次交鋒,顧隆大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