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生活遠沒有城裡豐富多彩,最熱鬧的社會活動便是趕場。鄉里隔一天就紅場,蘇世橫經常跟着爸媽進場買東西,他們一家在鄉里很出名,父老鄉親總會和他們搭話。鄉親們聽說蘇世橫現在在成都當老師,都誇他“有出息”、“了不起”,對鄉下人來說,在省城當教師是一份既穩定又掙錢好工作。雖然蘇世橫很低調很謙虛,但他爸媽聽到那些“奉承話”,滿臉的自豪根本掩飾不住,就和當初上大學時的寒假一樣,他又一次衣錦還鄉了。
寒假期間,蘇世橫不僅給爸媽各包了一千塊大紅包,而且承擔了全家絕大部分的開支,買米,買菜,買肉,爸爸的煙,媽媽的衣服,妹妹的零食,大多是他掏的錢,他甚至給家裡換了一輛新踏板車和一臺新冰箱,他儼然接替了爸媽的位置,成了家裡頂樑柱。看到爸媽和妹妹的笑容,他頓時覺得過去半年所受的苦累都值得,上班是爲了掙錢,掙了錢就能夠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想通了這一點,那些挫折都能一笑置之了。
只可惜,工作後的假期比上學時流逝得更快,一轉眼蘇世橫又要進城去“討生活”了。
開學前一天,在被爸媽千叮嚀萬囑咐之後,蘇世橫又回到了成都,回到了柳鎮。他和朱笑履行了約定,在帥帥網咖碰面,然後一起去吃了午餐。二人互相分享了過年時的趣事,由於年紀相當,經歷大都相同,無非就是晚睡晚起、刷手機玩遊戲、走親訪友被長輩催婚這些毫無新鮮感的事。說起教職工大會(成績分析會),新學期的第一個關口,他倆自認做好了心理準備,都覺得爲了下一次(暑假)衣錦還鄉,爲了自己和家人的幸福生活,開個會沒什麼可怕的。
然而,他們錯了,開學這場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可怕,甚至可以說殘忍,殘忍到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當天,會議安排在九點鐘開始,蘇世橫和朱笑提前到了辦公室等待。八點半的時候,蘇世橫忽然收到了嚴主任的微信消息:“有空來我辦公室一趟。”他瞬間慌了,上次“老嚴”給他發消息還是在他剛入職的時候,這麼久都沒發過消息,開學突然發,還直接讓他去辦公室,那必然不是小事;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心想大概率是因爲期末考試自己表現太差了,老嚴要找自己談話,反正都做好心理準備捱罵了,早挨晚挨都一樣。他告訴了朱笑老嚴找自己有事,然後就去了科教樓。
蘇世橫來到了嚴主任的辦公室,雖然門是開着的,但他仍然敲了門,聽到一聲“進來”之後,才走了進去。他表現得很恭敬,說:“嚴主任,您找我啊?”其實他的內心早就不再尊重這位欺騙過他、也欺騙過朱笑和楊立的教務主任了,但身在這個單位,和上司的關係還是不能搞得太僵,前輩們說這叫情商,這叫爲人處世。
長大以後啊,人難免變得虛僞。
嚴主任擡頭見是蘇世橫,只說:“你先坐一下,我手上有點事,等我兩分鐘。”說完他便低下頭繼續工作了。
蘇世橫往前走了幾步,坐到了牆邊的沙發上。進辦公室之前他本來很冷靜,可進辦公室之後,嚴主任讓他這麼坐着,他又冷靜不了了,就像一個罪犯被帶到了審訊室,警察卻一直拖時間不審問,把罪犯晾着,這給罪犯的心理壓力可不小。在那幾分鐘裡,蘇世橫的腦海裡上演了各種各樣待會兒嚴主任批鬥他的戲碼,輕柔的,嚴厲的,留情面的,不留情面,甚至兩人對罵起來、對打起來的,什麼場景都有。
嚴主任忽然開口道:“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蘇世橫心想:“好一個先發制人,是讓我反省期末考試吧,否則我還能說什麼話呢。”他淺笑道:“不好意思嚴主任,我沒有教好他們,期末考試讓你和學校失望了。”
“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蘇世橫想說生源太差,但這麼說嚴主任肯定會覺得他在甩鍋,沒有找自己的原因;他又想說自己很懶,不求上進,不像勞模抓學生抓得那麼緊,雖然這是事實,但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好像又不舒服;他還想說課標解讀、年會節目等工作或者活動讓他疲憊不堪,但其他教師也有教學之外的工作活動,怎麼就他出了問題呢。他想了很多個原因,最後只說了一個:“還是因爲經驗不夠吧,我從沒帶過初中生,他們跟高中生差異很大,怎麼教怎麼管我都……心有餘力不足。”
“你說得對,初中生剛進入叛逆期,管教起來確實很難。你是部屬師範院校畢業的,公招考試又是第三名的好成績,我相信你的教學能力沒有太大的問題,就是在管理學生這方面還差一點。”
蘇世橫點了點頭,撇着嘴說:“謝謝嚴主任安慰。”
嚴主任笑了笑,過了幾秒又說:“給你安排的師傅,你向她學習沒有喃?她經常去指導你嗎?”
蘇世橫實話實說:“我和夏老師交流其實很少,她在教初三,又是班主任,畢業年級事情應該很多吧,反正她很少來聽我課,上學期一共就聽過四次吧。我在德育處當幹事,工作經常來得很突然,平時也比較忙……我和她不在一棟樓,一來一去都要二十分鐘,所以……不太方便。”他沒有甩鍋,這些都是事實。
嚴主任說:“也怪我當時沒有給你安排好,本來是想讓章老師當你師傅得,她和你一個年級,又在一個辦公室,交流起來多方便,結果她說……哎,這事不能全怪你。”
蘇世橫有些感動,他原以爲嚴主任會大罵他一頓,結果嚴主任不僅安慰起了他,還爲他的失敗找起了理由。他說:“謝謝嚴主任。其實大部分還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適應這裡的學生。”
“那你想不想換一批學生?”
“什麼意思?怎麼換?”
嚴主任說:“市三中的校長和我交情不錯,我和他聯繫過了,這學期你去他們學校上班,還是教初一的英語,他們有個英語老師請產假了,你正好去接班。三中的師資和生源都比我們好,你過去了好好學習,等學成歸來,再帶班就不會有問題了。”
嚴主任的話簡直是一個晴天霹靂,正好劈中了蘇世橫的腦門。一瞬間,蘇世橫彷彿丟了魂一般,兩眼無神,目光呆滯。在他看來,出去學習只是說的好聽,其實就是他太差勁了,嚴主任不想再看到他繼續誤人子弟,所以想了這麼個辦法把他弄走,就像古時候犯了大罪的人被流放一樣。這一刻,什麼名校光環,什麼領導器重,都只能加重他的悲傷,他又開始懷疑自己了,最後一絲自信也被消耗盡了,他甚至覺得自己不配從母校畢業,不配當個老師。
嚴主任察覺到了蘇世橫的異樣,說:“隔壁會議室沒人,你可以去冷靜一下。”
蘇世橫點了點頭,然後走進了隔壁的小會議室。進了門他才發現,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溼潤了,他強忍着,沒有讓淚水爬上臉頰,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又是個大人,不能哭,不該哭。接下來的五分鐘,他矗立在牆角,像一根電線杆,動也不動,他回想着上學期的經歷,以及剛剛嚴主任對他新的“工作安排”,簡直是一場噩夢。不過,領工資時的喜悅,和補貼家用時的自豪,很快就給了他安慰,他笑着說:“沒事,錢本來就不好掙,苦該吃,罪該受。”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心也漸漸恢復了平靜。又過了一分鐘,他調整好了狀態,便從小會議室出來了。
蘇世橫坦然問道:“嚴主任,我什麼時候去三中報到呢?”
嚴主任擡起頭,看了看蘇世橫,說:“他們明天上午開大會。三中在西江街道那邊,離我們還挺遠的,你最好下午就過去。”
“他們那邊也沒有宿舍對嗎?”
“對,你還是在那邊租房,反正這學期你都要在那邊工作,這邊坐公交車過去要一個多小時,最好就在三中附近租間房,上下班也方便。你今天下午就過去,把房子租好,學校附近要出租的房子應該很多。”
“好的,那我下午就過去,謝謝嚴主任。”蘇世橫頓了一會兒,又說:“對不住哈嚴主任,我沒有把學生教好。”
嚴主任微微笑道:“不全是你的問題,我也有責任……都過去了。去那邊好好學習,我等你凱旋。”
“嗯。那我就先走了。”蘇世橫邁開了腳步。
嚴主任忽然又問:“噢對了,你談朋友沒有?”
蘇世橫駐足道:“還沒,怎麼?”
“我們新招了一個歷史老師,女生,這學期她也被安排到了三中實習,到時候你們互相照顧一下。”
蘇世橫笑了笑,原來嚴主任是想給他牽紅線,可惜他心裡早就有人了。他邊走邊應付道:“知道了。”走到門口時,他忽然想起九點鐘的教職工大會,便又停下問道:“嚴主任,待會兒我還用去開會嗎?”
“可以去。”
蘇世橫很想再問一句“是不是也可以不去”,他本來就不喜歡開會,更何況這次是“十校聯考”後的第一次大會,他的班考得那麼差,會上難免要丟人現眼,他真的不想去。然而他沒好意思問,只答道:“哦。”
從科教樓的側門出來,蘇世橫看到三五成羣的人陸續走進了大會議廳,他看了一眼手機,八點五十了,教職工大會馬上開始。他犯起了難,去不去開會呢?去,百分之八十會捱罵;不去,又不像個男子漢,畢業於英語系的他,不禁唸叨起了《哈姆雷特》裡那句經典臺詞——“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 ”就在這個時候,朱笑給他打電話了。
朱笑帶着玩笑的語氣,“還沒挨完罵啊?要開會咯,快回來。”
蘇世橫笑道:“唉,回不來了,我要走了。”
“去哪?”
“西江街道,市三中。”
“怎麼回事?”
蘇世橫如實告訴了朱笑,最後感嘆一句:“被髮配邊疆了啊。”
朱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話,生怕往蘇世橫的傷口撒了鹽。過了一會兒,他才安慰道:“三中離市中心可比我們近,你這哪是發配邊疆啊?是被髮配到了京城。”
蘇世橫被逗笑了,“好像是那麼回事哈。不過發配就是發配,京城還是邊疆都一樣。”
“不一樣,禍兮福所依,去那邊工作說不定比這邊舒服,起碼可以換個食堂。”
“說得也是,這邊食堂確實倒胃口。反正只能往好處想了,接受現實,我太菜了啊。”
“呵呵,我不也一樣菜。你被外派了,待會兒我不會被直接開除吧?我有點害怕了。”
“應該不會,要開除前幾天就該通知你,今天都不會讓你來。”
“也是。唉,以後我要一個人戰鬥了。”
“還好吧,你還有小余,老楊,我纔是要一個人戰鬥了,到那邊人生地不熟。”
“差不多,餘姐姐和老楊都有家室,哪有那麼多時間和我浪,我和你纔是好夥伴。”朱笑又嘆了口氣,問:“你什麼時候過去?”
“下午吧,過去還得租房。中午我們吃頓好的,散夥飯。”
“散什麼夥,三中離這邊又不遠,週末還是能聚的。”
“也是,那以後週末約。”
“還可以峽谷約。”
蘇世橫笑道:“開闢新根據地是吧。”
朱笑笑道:“是啊,你下午過去,先把房子租好,然後趕緊找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