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橫本來都想好不去教職工大會了,怕丟人,但有朱笑拉他作伴,又想到中午還有一頓“散夥飯”,他便還是和朱笑去了大會議廳。座位依舊是按學科組排的,面向演講臺,中間是過道,左邊前四排是語文學科組的座位,右邊前四排是數學組,英語組在語文組後邊,其他組依次向右向後排。朱笑是數學組的新教師,座位在右邊第一排,沒人想坐這一排,因爲一擡頭就要面對領導;蘇世橫是英語組的新教師,座位在左邊第五排,跟朱笑相比,他位置稍微好些。
會議一開始還算友好,施校長照常說了一堆迎接新學期的客套話,什麼“新年快樂”啊、“感謝老師們的辛勤付出”之類的。蘇世橫和朱笑頭一次覺得這些套話並不難聽,是啊,只要不提期末成績,只要不批鬥他們倆,校長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倆原本埋着的頭擡高了一點,心情也舒緩了一些,他倆都希望施校長一直說這種套話,最好說到會議結束,但他們也清楚這只是幻想,不可能,期末成績校長肯定會說的。
果然,施校長是先禮後兵,說完了套話,馬上就談到上學期的期末成績了。
蘇世橫和朱笑瞬間警覺了起來,頭也再次埋了下去,他們知道今天這場罵是挨定了,只盼望施校長給自己留點面子,不要點名,然而,他們把施校長想得太好了。當大屏幕上展示出初一年級成績的時候,施校長便黑着臉,就着話筒說:“朱笑來了沒有?還有這個蘇……什麼世橫?來了嗎?”蘇世橫和朱笑頓時心頭一顫,臉漲得通紅。沒等二人回答,施校長直接歷數起了二人的“滔天大罪”。
在數百位同事的見證下,遭受領導的點名批評,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蘇世橫和朱笑彷彿赤身裸體置於冰雪當中,周圍的人似乎也冷眼旁觀,長這麼大,他倆第一次受這樣的委屈。防備來防備去,誰能想到被罵得這麼狠,施校長又給他們好好上了一課啊,“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容易二字”,這句話他們認識得更深刻了。會開了兩個小時,他們只被點名批評了兩分鐘,雖然時間不長,但實際產生的傷害,一輩子都無法治癒。
度秒如年的會終於結束了,蘇世橫和朱笑最後出的會議廳。
蘇世橫苦笑道:“我兩真是難兄難弟。”
“是啊,緩過來沒?”朱笑微笑道。
“心有餘悸。”
“一樣。我沒想到他一點面子都不給我們。”朱笑生起氣來,“MD,他說的那麼輕鬆,他自己怎麼不帶個班做示範呢。”
“呵,人家是老大唄,想安排誰就安排誰。”蘇世橫模仿起了施校長的語氣,“喂,朱笑來了沒有,呵呵。”
“他瞎啊,來沒來看不見?座次表都在羣裡,他就是要噁心我們。”
“是啊,讓我們當着三百人的面出醜,難受啊。”
“誰不難受啊。”
“他好像只批評了我們,其他人都考得很好嗎?我怎麼不信呢。”
“反正初中部我倆考得最差;餘姐姐考得好;老楊也超他師傅好幾分;高中部不清楚,有空問問向來他們,估計剛畢業的新教師都差點吧。”
“嗯,不說了,再說只會更難受。我們吃飯去,吃了飯我也上路了。”
朱笑笑道:“上路這個詞用的好。”
蘇世橫自嘲道:“慷慨奔赴刑場嘛,最後的午餐要吃好。”
朱笑安慰道:“還是那句話,禍兮福所依,那邊肯定比這邊好。”
“只能這麼想了。”
“我週末有空就去找你,你先把據點找好,到時候戰鬥個昏天黑地。”
“好。”
飯後,朱笑很想送蘇世橫一程,但下午他們班主任要開會,只能作罷。
蘇世橫一回到住處就開始收拾行李。他揭開牀上的棉絮,從下邊取出了兩個超大的塑料袋,去年他來這時沒帶什麼東西,生活用品都是去市場買的,這兩個袋子也是當初留下的。他把牀上用品和換洗衣物分別裝進了兩個口袋,剩下的東西,臉盆毛巾之類不重要的,他都不打算要了,東西太多,帶起來太麻煩,他準備到了那邊,租了新房,看需要買新的。
收拾好行李之後,蘇世橫便給房東劉先生打電話,說他因爲工作調動,不能續租這套房子了。當時合同簽了半年,他八月底住進來,現在是二月初,房子還沒到期,房租卻都交滿了,現在他是提前還房子。房東聽了蘇世橫的話,很快就從城裡趕了過來,在房東檢查傢俱和電器沒有損壞之後,蘇世橫便還了鑰匙,隨後將兩口袋行李搬下了樓。
蘇世橫用手機打了一個車,目的地填的“市三中”。半分鐘後,有車接了單;又三分鐘後,一輛白色的車停在了小區門口。蘇世橫先打開後車門,將兩袋行李放了進去,然後再開前車門,自己坐了上去。司機是女性,看模樣三十左右,她微笑道:“你好,手機尾號是?”蘇世橫答:“9279。”司機在手機上輸入了這四個數字,然後聽得導航一句:“行程開始。目的地市三中……”接着車子便啓動了。
蘇世橫看向窗外,在這才呆了一學期,剛有點熟悉,卻又要離開了,他有點捨不得。
司機見蘇世橫出神,便問道:“你是學生嗎?”
蘇世橫轉過頭來,微笑道:“我是老師。”
司機有些吃驚,“老師?你看起來好年輕啊。”
“我去年剛畢業,才工作不久。”
“噢,難怪,還是一副學生模樣。”
“是啊,他們都這麼說,我進學校的時候經常被保安攔住。”
司機笑道:“怪你長相不顯熟,我見過有些剛畢業就顯得很成熟的。”
“對,我要是也像他們一樣就好了。”
司機頓了頓說:“也不必像他們那樣,成熟換個詞就是老,你顯年輕,挺好的。”
蘇世橫笑了笑,“謝謝,你也顯年輕。”他還懂得互相讚美。
“年輕什麼哦,都是媽媽咯。”
蘇世橫注意到方向盤右側擺放着一張照片,湊近一看,照片上是個嬌嫩可愛的女孩。他說:“孩子應該還小吧。”
“嗯,剛滿七歲。”
“女兒好,以後壓力小。”
司機也笑了笑,又說:“你去三中,那你是三中的老師咯?”
蘇世橫答道:“我是宜中的老師。”
“那你去三中幹什麼?還帶這麼多東西。”
這個問題紮了蘇世橫的心,他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是因爲教不好本校學生所以被派到其他學校呢。他故作輕鬆道:“我是新老師,學校安排我去別的學校學習。”
“原來是這樣。對哈,去年我女兒上一年級,有個新老師也只教了她一學期,第二學期就說去別的學校了。”
蘇世橫心想,那個老師或許和自己一樣,也是因爲教學出了問題才被安排走了。他微笑道:“是,新教師外派交流是常事。”
“你是教什麼的?”
“英語。”
“英語?教英語的男老師很少!”
“是啊,男老師本來就少,教英語的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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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你個微信好嗎?以後我女兒英語不好,就找你補補課。”
“現在管的很嚴 ,在校老師不許補課,我不一定敢幫忙哈。”
司機笑了笑,“嗐,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們小區裡那麼多孩子都請了家教,也沒見有人來管。”她單手滑開手機,打開了自己微信的二維碼,又說:“你掃一掃,我開車。”
蘇世橫並不猶豫,加了司機的微信。他問:“你怎麼稱呼?”
司機說:“我姓李。”
蘇世橫一邊備註,一邊自我介紹:“我姓蘇。”
“你好,蘇老師。”司機溫和地看了一眼蘇世橫。
蘇世橫微笑,“你好,李女士。”
車平靜地行駛了一會兒,二人無話。
蘇世橫又問:“你開車是主業嗎?還是隻賺賺外快?”
司機說:“主業。當初沒努力讀書,現在只能做這些不用腦的笨工作了,不像你們大學生啊,選擇多,收入高,工作輕鬆,現在找啥工作都要看文憑,不讀書真是不行啊。”
蘇世橫淡然道:“讀了書也不一定行,工作也不輕鬆。”
“當老師還不輕鬆嗎?假期多,還帶工資,多少人羨慕不來。”
這種話,蘇世橫已經不記得聽過多少次了,貌似社會上所有人都覺得當老師很輕鬆,除了當老師的,除了他自己。這一次,他不想做什麼解釋,也不想再列舉做老師不輕鬆的證據了,只說道:“每一行都不容易,真的。”
“話是這麼說,不過一行總比一行好,你就比我好。”
蘇世橫沒法反駁,只能說:“如果非要比,那比我好的也很多,知足常樂吧,人比人,比死人。”
“確實,要活得開心點。雖然每天凌晨三四點纔回家,但週末能陪女兒,也還好。”
蘇世橫一聽到這話,瞬間就感覺到司機的家庭並不美滿,他當了一學期老師,見多了說這種話的家長。他小心翼翼道:“女兒的爸爸……”
“你心可真細,不愧是當老師的。對,我跟她爸離了,一晃都四年了。”
“女兒你養?”
“是啊,那種人哪裡指望得上,老孃當初真是瞎了眼。”司機忿忿道。
蘇世橫明白,這句話裝滿了四年的苦楚。他安慰道:“都過去了。現在爲了女兒,好好生活。”
“對,爲了女兒。”司機看了一眼女兒的照片,瞬間露出笑容,“她是我最大的安慰,給了我生活的勇氣。既然生了她,就得對她負責,不能丟下她。”
人們往往願意對陌生人敞開心扉,剩下的路程,蘇世橫和司機說了很多話,工作上的難處與驚喜,生活中的酸楚與慰藉,以及對人生、對社會的思考,二人互相分享,無所顧忌。由於被外派,職場失意,蘇世橫本來有些鬱悶,但在和這個司機聊天以後,他的心情慢慢好起來了,彷彿是上蒼知道了他的遭遇,特地派了這個司機來安慰他。同是天涯淪落人,每個人都在努力生活,被命運戲弄的遠不止他一個。
車從柳鎮出發,開到市三中校門口,一共用了三十五分鐘,兩地距離當真很遠,嚴主任難得說了一句真話。
下車前,蘇世橫對司機說:“今天謝謝你了,你是一位好媽媽,祝你和你女兒身體健康,事事順心。”
司機微笑道:“也謝謝你,我很久沒和人說話了,今天遇到你,我心裡好受多了。你也一定會是一位好老師,加油。”
“嗯。你今晚早點回去休息,夜班別上太久,傷身體,女兒還需要你。”
“我會注意的。”
“再見。”
“再見。”
蘇世橫下了車,搬出了兩袋行李,隨後微笑着向司機揮手。
司機也向蘇世橫揮了揮手,然後發動了車子,慢慢走遠了。
目送着那輛白色的車,蘇世橫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好像在送別一位好朋友,雖然今天剛遇見,雖然只相處了半個小時,但白首如新,傾蓋如故,這樣的感情太美好了。他下意識拿起手機,爲那輛遠去的車拍下了一張照片,這又將成爲他一份終身難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