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孟州各處府衙、縣衙傳遞海捕文書於各處嚴查搜捕,東京汴梁那邊蕭唐也派出燕青、石秀、樂和等心腹兄弟暗探武松下落之時,距離孟州東南面一百七十餘里的一處名山依舊幽靜清玄。但見那處名山茂密叢林,山巒有五乳奇峰環抱,雲遮峰頂、嵯峨雄踞,碧翠霧騰雲繞中有座禪宗寺院,那座寺廟寶剎山門高聳牌匾上敕字分明,裡面天王殿、大雄寶殿、藏經閣、方丈院、立雪亭、千佛殿諸處廟宇梵宇清幽。但聽鐘聲嫋嫋餘音繞,敲空作響的木魚聲也是隨處可聞,在廟內誦經的僧侶宣號佛法,也爲這座廟宇更添一股法相莊嚴的氣象。
寺廟中的偏房之中,有個頭陀盤膝而坐,他聽着房外有僧人唸經誦咒,覷其模樣似也在辦靜心參禪,只是這個行者頭陀生得相貌威猛、凜凜身軀,神情中透着一種滄桑,眉宇間隱隱的又似隱含殺氣,神絲毫不像是六根清淨的出家行者。但見他:前面發掩映齊眉,後面發參差際頸。皁直裰好似烏雲遮體,雜色絛如同花蟒纏身。額上界箍兒燦爛,依稀火眼金睛;身間布衲襖斑斕,彷彿銅筋鐵骨。身側戒刀兩口,擎來殺氣橫秋;脖間念珠百顆,念處悲風滿路。真個似啖人羅剎須拱手,護法金剛也皺眉。
而這個在房中靜坐的頭陀行者,正是不久前因血濺鴛鴦樓而亡命江湖的行者武松。
吱嘎嘎一聲房門被推開的響動乍起,有個慈眉善目的耄耋長者踅進屋來,他覷向眼前背對着自己盤膝而坐的行者武松,一時間沉吟不語。
而這個耄耋長者,卻是當年曾與江湖中武學宗師金臺曾一併在蕭家集調撥過蕭唐等人拳腳本事的少林武學名家譚正芳。
“前輩見笑,我武松不識禪宗佛法,全沒些出家人體面,還是個殺人出逃的罪犯,卻蒙前輩安着晚輩在此,恁般大恩,晚輩銘記於心。”武松緩緩睜開雙眼,沉聲說罷,旋即轉身起來又向譚正芳合掌作禮。
“也不必如此多禮,本來我與你師父也是故交,當日到寺中尋我將你奔逃至此的因由已說個分明,雖然手段確實忒過......可是我也終於明白那金臺又爲何肯點撥你武藝了。”
譚正芳嘆聲說罷,隨即微微一笑,又說道:“不過你這後學晚生倒也知禮,全然不似金臺老兒那般性子乖僻。”
原來當年蕭唐曾向武松言及傳授他武學奧妙的金臺與譚正芳曾到了蕭家集中,也點撥他武藝之後,金臺離了蕭家集自然又是遊蕩江湖,神龍見首不見尾,而譚正芳卻是回到了正距離孟州地界不遠的登封少林寶剎。武松自也曉得自己在大名府長街上打死五邪頭陀,譚正芳也記着他除了佛門逆徒的情分。如今自己被官府緝拿得緊,暫時與蕭唐那邊的心腹兄弟相互也無法聯繫,武松驀的想到這件事來,心想官府緝捕的再是緊密,也不大可能搜捕到佛門寶剎去,旁人就算知他武松親友的底細,也絕對猜算不出他與少林譚正芳間接的聯繫,若是暫時躲避安身,自然也是最適合的去處。
當譚正芳驚聞曾得金臺傳授武藝,的確對少林一脈也有人情的武松逃來要拜見自己起初納罕。待武松將他遭官府繼而逃亡至此的前因後果說個分明,譚正芳雖然也對其越獄出逃、復仇殺人的行徑頗有微詞,可是似他這麼個活了數十載見慣了世事的長者而來說,自也知道凡事絕非黑白分明,武松大起殺性害了許多人命不假,可也並非是嗜殺成性的屠夫兇徒,江湖草莽因一時性起而快意恩仇,換做自己那知交摯友金臺若仍是年輕氣盛的時候,也與眼前的武松別無兩樣。
而且譚正芳聽武松言語,也意識到他除了爲躲避官司緝捕而逃亡到這佛門寶剎之外,似乎仍有一些其他的目的。
又端詳過頭頂箍着鐵界箍、身着皁布直裰,散開的頭髮與界箍也正遮住額上金印的武松一番過後,譚正芳又問道:“經我引薦主持已做首肯,命寺中書記僧填寫度牒,很快便付與你收受。你憤而復仇殺傷無辜性命,無論如何說也萬不該做的錯事,爲你這個殺人兇徒而瞞過官府中人搜捕,原是不該,本來也非是我應做的勾當。只是早年我也曾在江湖行走,也知凡世疾苦,不止因爲殺業忒重,恁般世道,也有太多事說不清個是非曲直......你也並非是不省理法,專害良善的歹惡兇徒。我自知你心地剛直、敢勇當先,是有豪俠氣的磊落漢子,看在金臺與蕭唐小友的面上,兼之你出手除了我少林逆徒的情分,我權且便助你這一次。
你做這身行者頭陀的打扮瞧着倒也甚是適當,卻不是前生註定?這些時日你在少林寶剎內聽僧侶念禪,靜心參悟,念及過往又可曾有甚頓悟之感?佛門頭陀行者,雖未經過剃度,卻也修行佛道你雖是爲躲避官司而做了這待發修行的頭陀,卻也未必就是個假行者,雖已造了許多殺孽,可若是依着頭陀修行之法,棄除對衣、食、住等貪著,去煩惱污垢,以修煉苦行頓悟禪機......也未嘗不能化解心中惡戾之氣。”
武松聽譚正芳似是有意點化他,沉吟片刻之後卻朗聲一笑,卻對譚正芳說道:“晚輩不是那等做誑言阿諂的宵小鼠輩,前輩對我有大恩,也更不能欺瞞於恁,前輩見諒,晚輩本不敬鬼神,要教我兩條腿的膝蓋骨着地時,除去忠烈義士、於我武松有大恩的貴人、還有拉扯我長大的兄長之外,便從未跪拜過甚麼神佛菩薩。前輩自是好心勸我諸事不可躁性,也曾點撥我說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爲樂的佛門禪機,用心良苦,也教晚輩銘記於心。
只是依那佛門三歸五戒:一要皈依佛性,二要歸奉正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歸奉正法、歸敬師友自然依得,可晚輩愚鈍,實爲沒甚禪心的凡夫俗子,只怕也難皈依佛性,若說那五戒其中三戒我武松也都依得,唯獨殺生與貪酒兩者,人生在世,自當快當磊落,若是連酒都不能開懷豪飲,遇見世間腌臢鳥事,撞到當殺的奸邪大惡卻不能放開手腳殺得痛快,怎得快活?如此恁般活法甚不爽利,晚輩也絕難遵從那修行戒律。”
“果然都是一般的脾氣秉性,否則金臺那老小子又如何覷你入眼,肯點撥你武藝本領?”
譚正芳搖頭嘆道,隨即又緩緩擡起頭來,對武松意味深長的說道:“我知你向來以豪氣好漢自詡,心性的確鯁直,絲毫不肯阿諛苟且。可是你自問活得頂天立地,專要殺天下爲惡的奸邪之徒,可是就以你在孟州犯下的命案而言,死在你刀下的死者苦主,不也是將你武松看做是殺人狠厲的大奸大惡?你要殺你眼中那些該殺之人,殊不知也是他人眼中的該殺之人?
何況你說不會欺瞞於我,凡塵俗世,有欲有求,求不得便生諸多煩惱。你心中也自有煩惱惘惑,雖仍要做義氣好漢,可我也還不至老眼昏花,也自瞧得出你心中自也有魔障,你的心結便是瞞得過我,也終騙不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