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譚正芳一言點出自己的心結仍是難以解開,武松卻也不似是前些時日那般鬱鬱寡歡,他坦然一笑,把手一伸,又將皁布直裰衣襟一扯,露出胸前兩道十分顯眼的疤痕,磊落的朗聲說道:“晚輩尚在西軍中任職時,在西陲邊庭與敵酋廝殺,做得盡是刀口舔血的勾當。這道疤,是晚輩尚因充軍迭配而做得廂軍差夫時撞見夏人犯境,一隊禁軍官兵被殺得潰敗,晚輩卻劈手奪下兩口刀連殺幾十人,帶頭率其他軍夫殺退了那夥狄夷,雖也捱了一刀,那一戰卻也教我武松入了西軍中郭相公的法眼;而這道傷痕,是當年蕃王察哥伏擊大敗我軍兵馬,深山野嶺中我舍卻性命去搭救西軍宿將劉法劉相公,與夏軍步跋子廝殺時留下的,參個軍將沙場拼命,自當不避刀劍不可貪生畏死,便是身上留下幾道瘡疤,大丈夫臨危受命,該搏的廝殺自然還是要搏!
實不相瞞,孟州一番經歷下來,確實有些事教晚輩心中鬱郁難平,晚輩粗鄙,不是那教世人盡皆誇讚的聖賢,也不是受善男信女膜拜的活神仙,他人辱我罵我,直言我武松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兇徒,卻又待怎的?既是我做下的殺孽,身上須揹負的罵名也自擔着,可是我武松該做的事,也一樣要做!前輩的教誨,晚輩自當銘記於心,謹記這些時日點撥我的禪門箴語,早晚默唸,不敢怠慢,可是晚輩卻也很清楚只是苦心修行,也難教我武松心中釋然,若教晚輩活得有個出豁,難解的心中魔障,便似晚輩心頭上再多留幾道疤,也沒甚打緊的。”
“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誦經久不解,與義作仇家,無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有無俱不計,長御白牛車...你固行己道,說來遮莫也未嘗不是一樁修行......”
譚正芳吟頌着佛門六祖慧能的偈語,又長嘆一聲,對武松說道:“如今教你受了度牒下山,遮莫不平事不義人仍要撞見許多,以你心性,只怕還要造殺戮惡業,但願你再擎起手中刀時,謹記這些時日我曾教誨你的言語......且好自爲之。”
武松聞言又是恭恭敬敬的向譚正芳施禮應過,用過齋飯之後,已有知客僧人呈送來武松的簿籍度牒。身上財物銀器,也盡換做貫錢碎銀,在向譚正芳又感謝話別過後,武松遂出了偏房,徑直欲出少林寺山門下山而去。
在寺中撞見些沙彌武僧,武松也盡與他們相互合什雙掌參禮,在寺中的這些時日譚正芳也有意教武松與少林羅漢堂、達摩院中的僧衆切磋些武藝。至於少林寺中習武的僧侶,也只道武松是譚正芳的舊識親友,託着人情關係,便在少林寺中掛名而做了個帶髮修行的頭陀,倒也敬他身手十分了得,相互權當以武會友,這也教武松受益匪淺,一身武學造詣也更爲精進。
待武松於寺中與些僧侶話別之後出了山門,又見登封少林所在的少室山景緻鬱郁蒼蒼,林木茂密,周遭山勢也甚是雄偉,山路上倒也有些要道山中燒香求願的善男信女,見到頭陀打扮的武松有不少人也朝他合掌施禮,或問山中寺廟路徑。
路上武松也是心中感慨,暗付道: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皆有佛性,但凡作惡行歹參悟禪經亦能棄惡從善,修成正果。可是真被歹人害到頭上時,吃齋唸佛又有甚用?
心中念着,武松已信步行至半山一處亭子之中,他坐在涼亭中略作歇息,忽見又有幾個鄉民從身旁山道小徑上經過,起初武松本也沒在意,忽的卻聽其中有一人哀聲說道:“蘇州應奉局、杭州造作局......有朱勔那狗官藉着花石綱的名目靡費官錢、百計求索,已禍害得百姓備遭塗炭,杭州任上那‘蔡虎’蔡鋆更是虐政殃民,直要把蘇杭地界的百姓往死裡禍害啊......”
武松聽罷立刻留意起那幾人之間的言語,遂聽其中一人又道:“可憐我那妹子嫁至杭州去先是因花石綱暴政被拆室廬害得家宅盡毀,妹夫更是開罪蔡虎那廝家產盡被充公,不止賣子鬻女,他們兩個在投親的路上先後也折了,唯剩下一個侄兒逃難至此,杭州治下尚不知有多少百姓便如我妹夫妹子一般,可恨蔡鋆那狗官與朱勔一丘之貉,王法卻治不得那羣害命的奸官!”
“兄弟噤聲,都說禍從口出,蔡鋆那廝再是歹惡,好歹是當朝權相蔡京之子,似咱們這等出身的,又怎好置罵他?”
“那幹歹惡狗官倚仗勢要專要害人,遮莫我連罵那廝們幾句也是罪過?王法、王法,又有甚用?如今恁般世道,當真是老天不開眼吶......”
幾個人嘆聲經過涼亭,一番話卻是句句都打進了武松的心裡,他驀的又想起當時在杭州自己被剝除官身又遭充軍發配時,坐在府衙公堂正首的蔡鋆那副居高臨下,望向自己時便如望着一隻蟊蟲時的嘴臉,不止是杭州治下的斗升小民要盡遭他欺凌,武松也很清楚就連他這麼個邊庭屢立戰功的指揮使司兵馬都監,在那權宦眼中也不過只是個要任他捏圓搓扁的匹夫賤民,撩撥得那狗官不悅,堂堂行伍官將一樣也只能做個遭充軍發配的罪犯賊囚。
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騰的再度躥起,武松又想到孟州張蒙方、張團練與蔣忠等撮鳥,爲的是霸佔一方牟取暴利,我卻是礙了那廝們的財路才遭構陷,雖然合當死在我武松的刀下,可是說來也只是小惡。而杭州“蔡虎”蔡鋆那廝,纔是害得我前程盡沒着落,逼得我有國難報,又禍害得無數百姓的大奸大惡!我爲報讎而血濺鴛鴦樓,但凡江湖中是個快意恩仇的好漢都做得出,可是若能除了那禍害良民遠甚於孟州張蒙方等廝鳥的奸官蔡鋆,何況那廝豈不也是我武松必要殺之的大仇家,不止仍要出心頭惡氣,更爲爲民除害,纔是豪俠所爲!
本來已改頭換面,做行者頭陀的打扮的武松正有心思潛行北上,去投青州二龍山大寨,可是如今他又想到自己真正的大仇家蔡鋆,也不由暗付道我去投奔蕭唐兄弟、智深兄長等豪傑經管的綠林山寨,自然算不得是委曲求全地寄人籬下,可是我自謂堂堂磊落的好漢,若是隻因殺人出逃而去投綠林做個強寇頭子,寨中羣豪只道我是爲勢所迫,在他人眼裡,我亦不過是個逞一時意氣而好殺人的草莽匹夫。
蕭唐兄弟雖然暗中扶持綠林數山好漢做誅殺奸官惡賊的勾當,可是蔡鋆那廝卻是奸相蔡京之子,除非揭竿而起,落到非要與朝廷對抗到底的地步,蕭唐兄弟怕是也無法率寨中兵馬跨路越州的去誅殺蔡鋆這個狗官,他雙線行事幹系甚大,又怎能妄爲招來朝廷再發大軍圍剿?可是就此慪下這口鳥氣,卻不知蔡鋆那廝還要在杭州橫行肆虐多久,如今爲復仇刀口已染了不少男女的鮮血,卻奈何不得那真正的仇家,作惡尤甚的奸官巨惡,而教人置罵我是個手段狠辣的兇徒卻也不錯。我武松自詡也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又如何能連累得蕭唐兄弟與他寨中羣豪?又如何能忌憚蔡鋆的聲勢,而教世人笑我是個欺軟怕硬的亡命賊人?
好歹也要教天下知道我武松到底又是何等樣人!
武松心中念罷,心中頓時涌出一股豪氣,他向北面方向駐足觀望片刻,隨即動身啓程,卻是奔着東南面的路徑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