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親王進了內室,坐在架子牀前的老親王妃站了起來。
“娘辛苦您了。”寶親王上前低聲的道。
老親王妃拍拍兒子的手。“傻孩子,她可是你媳婦兒,又救了我,我看顧她有何不對。”說着聲音黯啞。“再說這會兒全是些不懂事的,我怎麼放得下心讓她們照顧她。”
老親王妃和側妃身邊的幾個丫鬟全遇了難,相處了幾年才拉拔上來的大丫鬟,貼心自是不在話下,現在全走了,老親王妃心裡難受得緊,眼淚不知掉了多少回,往常還有人勸着,幫着打理妝容,如今……
“方纔我過來的時候,那幾個丫鬟竟然坐在外間喝茶聊天,放着依依一個人在內室裡,她們還有臉挑剔茶水點心不上乘。”
“是兒子不好,累得娘生氣。”寶親王眉頭緊皺,抿着嘴角。
老親王妃擺手。“這**什麼事兒?只不過暫用着她們,回去自有得用的,現在能用就用着吧”讓兒子坐在牀上,母子兩說起家常來。
寶親王點頭,說起讓人來爲大家做衣服,老親王妃往常愛打扮,說起這事總是興高采烈,身邊幾個侍候的丫鬟一句來一句去的附和,如今想來更添哀傷。
寶親王看着母親情緒低落,卻也不知如何開解,外頭還有一堆事要忙,依依雖然退了燒,卻當未清醒,那些新進的丫鬟手腳不麻利,眼色也不好,他實在不放心讓她們來照顧依依。
老親王妃自願來幫手,他雖不想勞累母親,卻又無計可施,只得同意。
“別光急着尋人來做衣服,找人打點好吃食才重要。人是鐵飯是鋼,要差使人,首要讓人吃飽喝足,就是皇帝也不差餓兵的。”
“是。”寶親王應諾。“一會就讓龍大總管尋好廚子來。”
“好廚子一時找不着不打緊,命人上酒樓好好整治酒席送來,廚房裡讓那些僕婦時時熱着,免得他們回來沒個熱食可用,還有讓人備着熱水,那個大夫你可請過來坐鎮?”
老親王妃一一詢問,問題詳盡仔細,寶親王一一回答,外間裡,龍大總管站在帷幔旁聽着,暗道老親王妃管家多年,說起的這些事鉅細靡遺,連自己不曾留意到的,她都提點到了。
龍大總管轉身離去,他幫着寶親王管着大小事宜,知道老親王妃擔心些什麼,自然要搶在前頭把事理好來。
是夜,送老親王妃回房歇息,寶親王走回到東廂前,聽到了屋裡丫鬟們嬉鬧的聲音,便停下腳步,隨侍的小廝、護衛聽到屋裡人的對話,小心翼翼的看着寶親王的表情,見他面色鐵青渾身氣得發抖,不由暗暗退了幾步。
“誒誒誒,你們說爺會不會挑上我們去侍寢啊?”這個說得好像寶親王是個色魔似的,屋裡躺着的老婆傷重垂危,他還有心找女人。
“拜託你也不瞧瞧自個兒的德性裡頭躺着的那個,看起來離死不遠,可還是比你美”
“哼再美都快死了,難不成爺還要她不成?”
“就是,有我們這活色生鮮嬌滴滴的美人在,就算裡頭那個是個絕色天仙也比不得啊”
吱吱喳喳沒完,寶親王聽得她們說依依離死不遠,心頭大恨
正想進屋罵人時,卻聽到一聲細微的聲響,彷佛是有人不小心動到什麼東西,細辨方位竟是從內室傳出來的。
東廂外間坐着閒聊的丫鬟們,聽得門簾掀動,寒風立時捲入溫暖的屋裡,坐在門邊的丫鬟轉頭欲開罵,只覺有道人影飛掠過眼前,還來不及看清,那人影已然捲入內室,相隔的帷幔晃動,那丫鬟起身欲追上前,屋裡又進來數人,她一驚又坐了回去。
門簾幾次開合寒風捲入幾回,終是讓閒聊得正在興頭的衆丫鬟們發現不對,轉頭一看,就見門口立着幾個男人,正惡狠狠的盯着她們瞧。
“你,你們是誰?怎麼敢闖入爺的房裡來?”
七嘴八舌的指摘聲不絕,幾名護衛皺了眉頭,小廝跟在寶親王身邊比較久,往常也見過在側妃身邊侍候的丫鬟們,正傷心她們的離世,見着替補的丫鬟們如此不長眼,橫眉豎目氣惱的指着她們道:“讓你們來侍候夫人,你們倒在外頭談天說地,夫人可醒了?用過蔘湯沒?進過藥沒?搖頭?什麼意思,是不知道還是沒有,咱們爺找你們來侍候夫人的,你們倒好,一個個坐在這兒享福,合着當咱們爺是軟柿子,好拿捏?由得你們在這兒信口雌黃編派咱們夫人啊?”
他們在榮城人生地不熟,尤其榮城縣令還與人勾結封了碼頭,寶親王領着人硬闖進城,榮城縣令原想抓人,待知道自己惹上的是老寶親王父子,嚇得窩在縣衙裡,不敢出來,得知他們需要人侍候,叫了師爺帶人來讓他們挑。
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帶來的就是這種人來,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主母傷重躺在牀上,她們卻想着誰能得爺的青睞,該不會以爲送上美人討了爺歡心,就能對他們從輕發落?
寶親王一進內室,就發現牀腳下掉落着一個迎枕,那原本放在腳邊的迎枕,不小心從牀上滑落。
他走過去拾起迎枕,放到側妃的腳邊,低頭看着柳依依的臉,五官精緻清麗,眼角嘴角微微的細紋,見到他總是甜笑的嘴脣,因爲失血過多而泛白,燈光下隱隱閃爍的是她爲兒女憂心的證據,從她受傷昏迷,他不止一次悔恨,爲什麼沒有保護好她。
跟着他,她不止一次受盡委屈,爲了他,忍着公公偏寵朱明珠傷害了小小,也不能明着反擊回去,明明是正室元配,卻要委屈以側妃面對世人,只爲公公的顏面,因爲他,受着婆婆時不時無理的抱怨。
他們好不容易盼回了女兒,把她嫁出去,接下來,要娶媳婦,要抱外孫,她怎麼可以一直沉睡下去?
伸出手輕輕的撫過她柔軟的髮絲,寶親王忍不住伏下身抱住側妃,臉埋在柳依依的頸項旁,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打從認識柳依依開始,他的心事開始有人傾聽,他的爲難開始有人憐惜,他一直都知道,依依不是如表現給他看的那般美好,她有她自己的小算計,算計着欺凌女兒的人。
沒法子正面攻擊,她迂迴的繞着彎,讓蘇千靈自個兒將在朱明珠身邊侍候的丫鬟,一個個的處置掉,蘇千靈縱容着朱明珠及她身邊的丫鬟、嬤嬤來欺負她的女兒,她便讓朱明珠身邊侍候的人永遠待不長久。
好不容易找來一個好護衛,朱明珠竟然還敢來搶,她便讓朱明珠跟蘇千靈母女分心,朱明珠搶不到秋冀陽,她讓丫鬟們在她身邊成天誇秋冀陽的好,朱明珠向來任性,只要開口,蘇千靈沒有不給的,偏生秋冀陽是她給不了也搶不到的,朱明珠越執着想得到秋冀陽,蘇千靈與女兒就不可能親近得起來。
寶親王明知依依揹着他做了什麼,卻故作不知情,只是憐惜她,只能用這種迂迴溫吞的方式來爲女兒討公道。
可是他們兩個卻是再契合不過的了
有人在哭。
聲音很近,很近。
哭得很壓抑,深怕人聽見似的,聽到這個哭聲,她覺得心很疼,很不捨。
身子很重,四肢百骸傳來陣陣痠痛,肚腹間時不時傳來抽痛,她想擡手製止那個哭聲,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她想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得有如鉛塊睜不開來,張口欲言,才發現她似乎無力張嘴,她是怎麼了?
記得那一夜,她在公婆跟前侍候着兩老用飯,寶親王聽到外頭有人打鬥的聲音,領着秋護衛長出去,老寶親王不理會老親王妃勸阻,硬是跟在後頭也出去了,龍大總管只得跟在他身邊保護着,龍老總管推着龍從文也去保護寶親王,他們先後都出了艙房。
然後呢?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青柳,是青柳喊了聲什麼,她轉過頭去看,正好看到青柳身上噴出血霧倒了下去,她來不及說什麼,只來得及將老親王妃護在身後,那人持着劍,一劍一個,劈向擋在他前頭的人,直到她。
寶親王聽聞依依的呼息不對,忙擡起頭細細的瞧着她,只見她眼皮顫抖,嘴角緊抿,呼息急促。“依依,依依,你聽得見我嗎?依依?”
聽得見,我聽得見
柳依依在心裡大聲的喊着,可是那着急詢問的聲音一直不曾改變,夢裡那人又重複殺人的舉動,一劍一個,艙房裡血霧瀰漫,她熟悉的人一個個倒下,她驚慌的四下張望着,想要拿什麼東西阻擋那個人靠過來,但,沒有用,她只能以肉身爲盾,擋在婆婆身前。
“依依”寶親王見喚不醒她,厲聲喊着屋外的人去請大夫,手輕拍着柳依依的臉頰,觸手的寒冷,讓他注意到屋裡沒有半個熏籠,依依在寧州長大最是畏冷,他吩咐過,屋裡雖燒了地龍,熏籠也是不可少的。
他起身走到外間,竟發現原該在內室的熏籠全移到了外間來,利眼一掃,官帽椅旁的香几上,散落着的花生殼、瓜子殼,他走近一看,香幾擱着的瓷盅裡,是他吩咐給依依的燕窩,一杯杯茶盞裡飄着茶香,是他吩咐給老親王妃備下的香茗。
那幾個丫鬟被小廝數落得無招架之力,見他出來,紛紛投以希冀的眼光,就盼他看中自己,爲自己出氣教訓那小廝一番,沒想到讓寶親王厲眼一瞪,全抖若米篩般的低下頭去,這位爺兒的眼睛好可怕啊
雖然俊美英偉,可是沒有膽子不夠強,只怕侍候不了他
“讓從文少爺去福安商業協會找人過來幫忙,立刻把這幾個丫鬟給鄭縣令送回去。讓她們來照顧夫人,她們不但沒把差事做好,還妄言非議,這種下人我們實在無福消受。”
方纔寶親王喊着讓人去請大夫,護衛有職司在,所以是小廝跑去倒座房請大夫過來,護衛幾個對看一眼,靠門邊的護衛忙掀簾出去,嘴裡邊喊着:“我去跟龍大少說一聲。”
另外幾個暗自扼腕,讓人搶了先機。
寶親王指了那幾個丫鬟道:“把她們帶出去,免得吵擾了夫人。”
“是。”
“你們幾個把熏籠搬進內室來。”
幾個護衛兵分兩路,三個搬熏籠,兩個盯着那些丫鬟哭喪着臉,拖着腳步走出東廂,其中一個丫鬟突然大聲哭求着:“爺兒,爺兒別趕我回去啊我知道錯了爺兒,您要我怎麼侍候都行啊爺”
寶親王說了聲:“吵。”便轉身回內室去,
盯着丫鬟的護衛忙不迭的伸手點了她們的啞穴,嘴裡不斷催促她們出去。 www⊕ TTkan⊕ c○
突然說不出聲來的丫鬟們,哭得更悽慘,抽抽噎噎離了東廂,從溫暖的屋裡乍來到寒風肆虐的屋外,幾個丫鬟忍不住緊靠在一起取暖。
外間原就放置了三個熏籠,加上她們將屋裡的兩個又搬出來,那暖和勁兒,是她們從來不曾有過的,是以在屋裡時,衣衫就單薄了些,被驅趕出來也不曾讓她們添衣,沒一會此起彼落的噴嚏不絕於耳。
“立刻將她們送走,別在外頭吵人。”
“是。”
寶親王擺手讓搬好熏籠的護衛們出去,自己坐到側妃身邊,一低頭,就看到一雙黑玉般澄亮的眼,正一動也不動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