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東籬閣二樓往下看,只見對門天香樓前客來客往,小二聲亮音洪招呼着客人,不時還有貴人乘坐的車馬停在天香樓的側門,貴人們下了車、馬還有暖轎侍候着。
反觀自家門前,人車稀落,小二們吆喝的聲音有氣無力,聽起來就沒勁兒
洪平壽靜靜的看着樓下,板着臉一言不發。
洪鑫元沏了杯熱茶過來。“爹,喝茶。”洪平壽微露笑意,轉頭看向自己年方十四的長子,他伸手接過茶盞。
洪鑫元碰到父親冰冷的手指,皺起眉頭來道:“爹,京裡不比家裡暖和,您就別站在這兒吹風了。”
洪平壽喝了口茶,示意兒子往下看,洪鑫元朝下頭張望了會,不解的轉頭問:“爹要我看什麼?”
“你看,天香樓與我們東籬閣有何不同?”
洪鑫元看了好一會,“他們的人都很快樂。”
“呵呵呵~咳咳咳咳~”洪平壽笑到激烈咳喘,把兒子嚇了一跳。
“爹,蘇大夫說了,您別太過激動,不然一咳起來就喘。”
看兒子老成的數落自己的洪平壽,掩嘴邊笑邊咳。“爹”
“知……咳咳……知道……咳咳咳……”
洪鑫元扶着父親走回座,返身將窗一一密實關上,侍候的丫鬟送上一盅藥汁,洪平壽伸手接過一口飲盡,拿起丫鬟手中托盤的茶碗,喝了口白水潄口,緩氣後,纔對兒子道:“是,他們都很快樂,因爲他們忙得很快樂。”
洪鑫元點了點頭,走到父親跟前的小杌子坐下。
“你瀾堂兄將東籬閣打造的不錯,只可惜,他沒有辦法專心持久。”
洪鑫元與洪鑫瀾兩個兄弟相差沒幾歲,小時候曾在同一個學堂裡讀過書。“劉夫子說瀾堂兄沒耐心,卻又貪多,學了大字又學作詩,稍有小成就丟一邊去,結果就是什麼都不成。”
“正是。所以爲父不讓你學多,而要你學精,有餘力了,纔去學別的,習字更是每日的功課。”
“兒子知道了。”洪鑫元垂下頭眉眼,“兒子不似瀾堂兄那麼聰明,只能一步一步來。”
洪平壽愣了下,良久,才淡淡的問?:“元哥兒,爹問你,你覺得什麼樣的人才是聰明?”
洪鑫元認真的想了想,鄭重的回道:“像瀾堂那樣就是聰明啊否則當初嶽夫子也不會只收他,而不收我們其他人。”學堂的劉夫子說,嶽夫子不論是學問或待人處事都非常好,而唯一被他看上眼,收爲學生的,在他們巗城就只有瀾堂哥一個。
嶽夫子……他都差點忘了這個人,洪平壽沉吟良久,才悄聲對兒子說了嶽宜山的事,聽得朱鑫元一驚一乍,半晌說不出話來。
嶽夫子學問確實是好,爲人處事也是不差,獨獨壞在心術上。當初我就想,他肯定不會收你當學生,後來看着瀾哥兒行事,就越想越心驚,提着心這麼些年,年初那會兒,知道他的事,就想如今總算可以放下了,卻不成想,他還留了後手。
就有人來敲門,問是否擺飯,洪鑫元問父親一聲,就讓人擺飯,父子兩安靜的用完飯,洪平壽喝着茶,問兒子,若他是初來乍到的客人,會想到那一家歇腳。
朱鑫元想到天香樓門前那一排富麗喜氣的紅燈籠,再想到東籬閣門前那故作風雅的翠竹燈籠,忽的福至心靈道:“爹,天香樓的主子可真聰明。”
“喔?怎麼說?”洪平壽饒富興味的看着兒子。
朱鑫元整理了下想說的話,才小心慎重的開口道:“京裡頭繁華,遠道來的客人看到那喜氣富貴的門面,心情就歡快,迎客的小二又是笑語連連,不論是來辦差的,待客的,看了誰不歡喜。咱們東籬閣高雅脫俗,卻不免曲高和寡。”
朱平壽讓人將東籬閣的菜單取一份進來,菜單上菜名倒也還好,就是不免有賣弄文采之嫌,每一道菜都是洪鑫瀾親自取名,光看菜名,還真猜不出是什麼菜,再瞧價錢,饒是洪鑫元這個富貴少爺也要咋舌。
“瀾堂哥這價錢未免太高了吧”
“抄一份天香樓的菜單過來。”洪平壽吩咐着。
小二卻低頭問:“您要天香樓那兒的菜單。”
“還有分嗎?”
“有。大堂有大堂的菜單,樓上包廂有包廂的菜單,後園包廂則另有菜單。”
“樓上包廂和後園包廂有何不同?”洪鑫元好奇的問。
小二挺起胸膛回道:“當然不同,樓上包廂就跟咱們的包廂一樣,獨間的,後園裡的可就大不同,是一處處裝璜仔細的宅院,裡頭的擺設皆凡品,前不久,秋夫人和惠芯郡主纔在天香樓裡宴客,還請了戲班來唱戲呢那菜單可就另外擬了,聽說前天戶部黃尚書夫人請客,大廚特別弄了一桌素席……”
朱鑫元聽得興味盎然,朱平壽卻越聽心越驚,嶽宜山啊嶽宜山,你究竟是打算做什麼?給他找這麼個對手,真是夠狠的。秋冀陽手底下這麼一間酒樓,就把洪鑫瀾費盡心力才整出來的東籬閣給比到地上去。
他讓人傳了店掌櫃來,又把跟着洪鑫瀾上京的管事們一一喊來問話,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去,這麼一間東籬閣,竟然只有頭一日開幕時,有八成的顧客,接下來的日子,桌位竟是都不滿一半,東籬閣買地、建樓花了近千兩,開幕至今,已經入不敷出,原本該有的週轉金,也被洪鑫瀾揮霍一空,撥不出銀錢付貨款,掌櫃的只得與管事們商議着,取了根本無人使用的包廂中,那些昂貴的擺設去週轉現錢。
將人都屏退後,朱鑫元沉着臉將包廂的門關上,回到父親跟前。
“你看出什麼來了嗎?”
“是。”洪鑫元鄭重的點頭。“計劃很好,卻瞭解對手不足,不曾經心,事未成就先享樂,自毀先機又太過託大。”
小二說了,後園包廂的菜單另擬,是在東籬閣落成開幕之後,包廂裡宴客請戲班唱戲等遊玩等事,也是近日的事,可見天香樓的主子是非常用心在經營着,洪鑫瀾在東籬閣開幕之後,就漫不經心,雖然仗着洪平田的名頭,有不少文官前來捧場,但他出事後,文官們根本就沒人上門,倒是看他們往天香樓去。
洪平壽點了點頭,起身領兒子下樓,出了東籬閣上了馬車,往洪家在京裡的住處去。
正房裡坐在堂上的是洪大太太和洪二太太,洪平壽的大女兒鑫慧站在母親身後,二女兒鑫怡坐在母親身前的小杌子,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着盹兒。
小丫鬟看到他們父子進來,忙喊着:“老爺、少爺回來了。”
“可終於回來了。”洪大太太尖刻不滿睃了洪平壽一眼。
“老爺。”
“大嫂。”洪平壽不以爲意,朝大嫂拱了拱手,便道:“東籬閣我看過了,實在是經不下去,明日就請人來估,有人開價差不多的,就賣了。”
“你你憑什麼?那是我們大房的產業……”洪大太太急嚷着,洪二太太忙打發兩個女兒回房去。
“那是大房的產業?敢問大嫂,買地、建樓用的錢是打那兒來的?”洪平壽由兒子扶着,走到上首坐下,接過妻子送過來的茶,淡淡的問道。
“那……那是……”洪大太太噎住,她怒瞪小叔子,沒想到他竟然敢這麼對自己說話。
“大哥過世時,父親就做主分了家,想來大嫂還記得吧?”
洪大太太眼珠子一轉,立時擰着帕子遮着臉,哭着道。“怎……怎不記得。”
往常只要祭出這招,饒是二弟如今是族長,也得讓她一讓。
“瀾哥兒上京來時,大嫂說手頭不便,我這做叔叔的便撥了錢財給他,臨出門時,就告誡他,做事情留點心,人情留一線,一開始別想攀高,穩紮穏打的把基礎打好來,大嫂嫌我嘮叨,急着把大侄子送出門,當初好些掌櫃跟大侄兒說,要買地建樓,買在南邊最好,有不少年青人喜歡嚐鮮的,弄個新奇的,價錢不高的,肯定能招攬來客,用心經營個一兩年,肯定能做出一番氣象來。”洪平壽這回卻看都不看大嫂一眼,由着她哭,慢慢的把話說完。
洪大太太只對着弟妹嚶嚶哭泣,洪二太太被哭得頭疼,拿眼看丈夫求饒。
洪平壽這一次卻硬起脾性,“往常讓大嫂這麼賴,弟弟夫妻都認了,可今日大嫂也見了,那讓官府打了的,躺在牀上唧唧哼哼的是那個?那是我兄長的獨子,獨苗,竟然長成這般不成材,當街與人扭打,有辱斯文不說,還牽扯進騙婚疑案,難道大嫂打算倚靠這樣的瀾哥兒一輩子?”
洪平壽身子不好,氣到極點說起話來與常人不同,語氣平穩卻是很輕很輕,洪大太太一怔,細細思量後,擡起頭來睃向洪平壽,帕子後的眼沒有紅絲沒有淚水,洪二太太看了不由輕嘆,這位寡嫂還當真把人當傻子耍啊
洪平壽示意兒子將賬冊拿出來,“給,給你大伯母瞧去。”
洪大太太怔怔的接過手,隨意翻了幾頁,臉色就全變了,“這……二弟…。”
“這就是瀾哥兒在信裡寫的,生意好收入豐,瀾哥兒要哄大嫂說的天花亂墜,生意若進帳穩定,爲何又一次次的向我調錢?”
洪大太太看着洪平壽說不出話來,洪二太太於心不忍,張口想說些話安慰她,卻不知說什麼好,就在此時,一個丫鬟匆匆進屋裡來,朝各個主子草草福了禮,徑自朝洪大太太道:“大太太,清梅姨娘說少主又在喊疼了,問您怎麼辦?”
洪大太太聽到清梅姨娘,氣不一處來,氣惱的甩了賬本往外走。
“大嫂……”
“你們看着辦吧”說完便甩簾走人。
洪平壽又一陣激咳,把洪二太太慌得手足無措,洪鑫元不慌不忙的取出懷裡的藥瓶,走到牆邊,自案上取來銀瓶倒了白水,打開藥瓶投了顆藥丸,看着藥丸化了,纔拿回來侍候父親服下。
“娘,要在京裡找找有無好藥房,得請人再製些藥丸。”
“那藥丸……”
“這些天用得狠了,父親再這麼氣下去,藥就……”
洪二太太一驚,淚水撲簌簌的掉下來,她一手攬過兒子的肩頭,那瘦弱的小身板,若是丈夫有個萬一,兒子可撐得起洪家?想到傷心處,她埋首兒子肩頭痛哭,耳際傳來丈夫深深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