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際泛起白露,一輪彎彎的月牙掛在東方的空中時,涼瀟的內力終漸漸得以恢復,虛弱得就連捏緊雙拳都無法做到的身子亦慢慢有了氣力,她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後,搖搖晃晃的雙手撐地勉強站了起來。
雖然她的臉上殘存着淡淡血跡,但是神情柔和,眸子裡透着祥和如水的目光,眉眼依舊含笑卻令人感到平和舒展……明明是同一個人,但此時此刻的司寇涼瀟卻於昨晚那猶如身處修羅煉獄般的她竟有着截然不同的區別。
涼瀟作了幾個深呼吸後終穩住了心神,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的雙手,上面的血跡已變成令人作嘔的暗紅色,並結成了血痂,乍眼一看就像是甚怪異的圖騰印在她的手上似地,顯得有些猙獰恐怖。
她有些煩悶的剝掉染血的外袍,厭惡的拔掉了頭上的珠寶釵飾,扯下了身上精美繁複的飾品,最後,極是泄氣無奈的垂下了眼簾。
“唉……”她不住的嘆息着,眸子裡晶瑩剔透卻又掩飾不住苦惱的情緒——
爲什麼每次一過下弦月,她便對自己之前一月的所作所爲全然無法理解,無法參透。總感覺每月下弦月一過,自己思考甚事時,腦袋裡的迴路竟是朝截然相反的另外一個方向進行的……這般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不着邊際,自己究竟是得了什麼怪病?
涼瀟苦惱的倚石而靠,漫無目標的打望着周圍的一切,除了山上被燒的面目全非的宮殿之外,這瑤山周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卻同自己記憶中的無甚大區別。如此熟悉的景色呵!儘管她大半年沒有回司寇宮了,可是這段時日以來,她每隔兩個月都會或遠或近的望見這瑤山——
自從大半年前發生那件事後,自己就倍感羞愧難當!故當下弦月日一到,她恢復清醒後就即刻又羞又惱,不顧晗笙的阻止便火速離開了司寇宮……咳咳,此事讓人尷尬羞恥之厲害,讓處於清醒狀態時的自己絲毫不敢作任何回想,亦不敢再見到晗笙一面!以至於後來自己竟然多番違抗師令,全然不顧師父的召回依舊我行我素的奔波於大江南北!
可是一到下弦月日自己又變得霸道嗜殺之時,那一月她又會沒命似的奔回來——只爲見晗笙而來!
不過還好的是……由於清醒時的自己夠聰明腳程夠快跑得夠遠,使得蠻橫嗜血的自己從未能回到過司寇宮。
數番,皆是嗜殺的自己仍未趕至司寇宮,下弦月日便早早來臨……自己一清醒過來,半年前的那事又會毫無由來的擠進腦海內,以至於她遇到了採藥小童,都覺得有些羞愧,害怕他們會告知晗笙自己曾經回來過,然後匆忙跨上馬鞍,落荒而逃……
在心虛之餘都會暗自慶幸沒有遇見晗笙,手中的馬鞭落下的頻率愈發的加快,回頭遙望自己從小生長的司寇宮,已經縮成一個黑點,漸行漸遠……
一定要遠遠的逃離纔好,要越遠越好……
於是這大半年來,清醒的自己一直在糾結於無顏面對晗笙,和彆扭與嗜殺的自己相互對峙般的來回奔波於瑤山和大江南北之間。
想到這裡,涼瀟心下就陣陣內疚,若是自己聽從師父召喚早早歸來護宮的話,也不至於落到現今家破人亡的境地上,晗笙亦不必亡命江湖不知蹤影……說到底自己可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吶!!現在事態危急,晗笙的處境堪憂,司寇宮的同門們雖應當無性命之憂但……自己可再不能再糾結於如何面對晗笙這件事上了,須得早日尋到晗笙才行。
司寇涼瀟無奈的牽牽嘴角,頓感所謂陰差陽錯,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哎,笙兒……
涼瀟閉上雙眼暗暗下定決心後,正欲擡步御起輕功下山,卻不料差點被身上穿着的緋色長衣絆了一跤,故她一時之間很是氣惱的咬着脣打探了一下這身華貴繁複的衣服,又埋頭看了看手上掛着的精美昂貴的手飾……她不由得雙眉緊蹙,無論怎樣,她怎的也看不出這些虛華而不實際的東西到底是哪好看,牽手拌腳不說,還非常的浪費銀子,實在想不通上個月的自己是看上它們哪一點了?掂掂錢袋後,涼瀟更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長嘆。
明明上個月錢袋還脹鼓鼓,怎麼一月過後就變得輕飄飄……自己一面在省吃儉用,處處節儉,可是一月過後,她又一面十分揮霍的過着奢侈的生活,甚物都要最好最貴的;她一面在四處行醫救人想減輕自己手上的罪孽,但只要這個月下弦月一到,自己卻又在濫殺無辜……
自己向來以求死扶傷爲己任,可是上天爲什麼要讓她竟染上這般苦不堪言的怪疾,害得自己這九年來生活可謂過得一團糟,心底煎熬又矛盾……
人生真無趣……無聊又無奈……
“唉……”
有些煩悶的搖了搖頭,她牽起袖子抹掉了臉上的胭脂粉黛,提起長長的裙襬就往山下一家成衣店走去,現在她最想做的就是換掉這身繁複麻煩的裝束。
不待多時,從成衣店內走出了一位白衣女子,其人身形修長颯爽,面容白皙秀氣,眉宇間淡淡透出的盡是沉穩內斂。長長的頭髮被她紮成一個簡單的馬尾髮髻,髮式雖簡單卻顯得神采奕奕。
女子走出門時還很是有禮的和掌櫃作揖道別。
這樣一個乾淨秀氣的年輕女子,晃眼一看似是一個溫文儒雅的秀氣書生,仔細打望後卻是個端莊大方的秀麗姑娘,這般淡雅之人,實在無法將她和那個江湖上人人談之變色的催命閻羅聯繫在一起。
司寇涼瀟亦知道上月的自己那張揚暴戾的性情自是得罪了不少人,好在她頭腦清楚的時候行事都頗爲低調,否則她司寇涼瀟縱然有百條性命亦不夠揮霍呵!
爲了免去路途中的諸多麻煩,她還買了一頂輕紗斗笠戴在了頭上,以遮去自己的秀美容貌,理理身上裁剪簡潔的衣裳,涼瀟不自覺的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果然還是清爽利落的打扮更適合自己,這樣輕便的裝束即方便趕路,又可以毫無顧慮的尋找晗笙的下落,只希望自己能在下次下弦月日出現前尋到晗笙,否則以那個嗜殺的自己那般行事作爲,定會好事多磨多生枝節。
現在江湖上有許多人都在追尋司寇晗笙,可是無奈江湖中知曉晗笙真面目之人亦是寥寥無幾,且晗笙腳程極快,所以要找到她可不那麼簡單,江湖上能準確找到她落腳之處的地方恐怕就只有聞風閣了吧。
聞風閣是江湖信息來源最快的地方,同時也是最爲神秘的地方……衆人只知道聞風閣設在洛陽,佔地千畝,亭臺樓閣,雕花閣宇,氣勢磅礴,於衆是沒有絲毫隱秘可言,但是卻沒有人敢打聞風閣的主意——
因爲江湖上每個門派都有一個德高望重之人在聞風閣內身居要職,只是其身份極爲隱秘。故,同聞風閣爲敵也就是與整個江湖爲敵,得罪了聞風閣,亦就代表着下半生自此都要受到聞風閣無孔不入的追殺,自打聞風閣於二十年前立於洛陽後,聞風閣即是江湖,江湖便是爲聞風閣!
在這江湖上,幾乎沒有聞風閣不知道的事,找不到的人。
雖然涼瀟此前同聞風閣結下了不少仇怨,但她仍是毫無顧忌的委託了聞風閣打探晗笙蹤影之事,這還多虧了聞風閣平日的行事作風……
不問世間恩仇,不論僱主身份,即使你於聞風閣有着深仇大怨,只要出得起價值蜚高的異寶之物,聞風閣必定會爲其尋到你所想要的消息!
爲僱主保密;不向外透露有關僱主的消息和堅持守信都是他們所遵循原則,也是他們立足於江湖的信條。
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要打聽甚,自然是去聞風閣親自拜訪老閣主,但是一般的小人物則是用其他方法來託聞風閣辦事。
每一個城鎮裡都有一個黑色雕花的大箱子,箱子上面滿滿的纏繞着鎖鏈,正面掛了一把大鎖,箱頂有着一個設有機關的大孔,但甚物由此孔放入大箱後,便無法再從此孔取出了。
聞風閣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個大箱子裡,大鎖是由千年玄鐵打造,除非用烈焰來融化,任何利器都無法傷之分毫,但是如若用烈火來灼燒的話,箱子中的秘密也不復存在。
僱主只要將想要打探的消息寫在紙上,並附上“佣金”,用布包好,投入於那孔內,不出三日便會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若是聞風閣沒有完成委託,到了約定的時日,包裹自然會被聞風閣原封不動的奉還!當然,若是投入的寶物不夠珍貴,聞風閣亦會奉還,以表示他們不接受這樁買賣。
一般的人都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來委託聞風閣辦事。
司寇涼瀟站在這個雕花箱子面前暗自慶幸,還好這聞風閣認物不認人,只要有寶物就不會計較太多恩怨……不然以她和聞風閣那般的勢如水火,人家不來大肆追殺她便阿彌陀佛了,更別提委託別人幫她辦事了……
涼瀟攤開了手上那張信紙仔細的檢查着是否還有需要補充的地方——
司寇晗笙,年歲十七,五尺身材,杏仁大眼,赤紅外袍。
涼瀟打小便從她師叔那兒學得一手好丹青,晗笙的畫像亦是被她畫的栩栩如生!
她滿意的看了看晗笙的畫像,心下對晗笙又生起了陣陣思念,她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盒子,盒子裡裝的是她司寇涼瀟獨家配置的奇毒和此毒之解藥,此毒可是涼瀟走遍極北極南之地尋得無數珍貴毒物製成,解藥的配方亦是稀罕得緊,就算是涼瀟這般煉丹之大才也煉出了僅僅一粒解藥。此兩物獨此一家絕對不二!
這應當夠珍貴了罷……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心道:笙兒你這不折不扣的散財童子……散財也就罷了,還令得我整日爲你提心吊膽,這半年來雖然我總是躲着你,可是卻無時無刻不在掛念着你!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初我就應當厚着臉皮留在司寇宮裡天天守在你身邊!
涼瀟在心中又怨又愛的嘟囔了好一陣後,便小心翼翼的將這價值千金的包裹從洞內投入,然後她就靜靜的回到那家名叫四海來客的客棧等待着聞風閣的消息。
但涼瀟卻是一個閒不下來的女子,她笑盈盈的和四海來客的掌櫃寒暄商量一陣之後,竟在四海來客大廳左偏位上擺起了一個小攤,替人問診看病。
小案一旁立了一個小牌,上面工工整整用小楷寫着:問診一文,兩副湯藥即藥到病除。
雖然這女子帶着斗笠,可是衆人依然還是可以隱隱約約望見到斗笠下那和藹可親的淡笑。聽着那溫柔如水的聲音,就讓病人心裡的煩躁頓消,全然靜靜的守在她身旁等待醫治。
這樣一個沉靜溫柔的姑娘天生就是作醫者大夫的料,不管老人還是小孩都特別歡喜這個溫婉如水,神仙似的姑娘。
一時間,四海來客客棧裡有位仙人似的女大夫的消息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每日都有許多人慕名而來等候在她的面前,四海來客的生意也因此好了不少,所以掌櫃亦是歡喜的免去了她的住宿費用,並且每到飯點都會讓店倌給她送來可口飯菜。
每次小二給她端來飯菜時,涼瀟都會笑着的接過,然後禮貌的道謝,最後將飯菜一掃而空,絕不浪費一粒米飯,這就是她從小養成的勤儉性子……她的師叔還曾經和她調笑般的說過,若是司寇宮由她當家的話,要不了三年,定能比皇帝還富!
誰讓她就是控制不住的想要節儉……儘管她從小就衣食無憂,儘管她的師父師叔衆師妹皆是揮金如土的性子,但是她還是絲毫不受她們影響,依舊保持着自己的好習慣——絕不隨意浪費一分一毫。
涼瀟每日都坐在那裡,一來是爲了等候聞風閣的消息,二來是替人看病,順便再賺點小錢。
此時她慢慢站起身來,輕輕整理了一下那身乾淨的白衣,恭恭敬敬的給等候在她桌前的病人們行了一個禮,慢條斯理的說道:“今日問診時間已過,感謝衆位這幾日對小妹的照顧,小妹我在這裡先給大家道謝了。”
看見衆人有些遺憾和不捨的漸漸散去,涼瀟才靜靜的坐下,望着窗口出神。
眼看三日之期就要到了,可是涼瀟還是沒有收到任何的消息,即便她性子向來溫吞淡然,但是此般情況她亦不由得暗暗着急不安了起來。
會否是自己奉送的寶物不夠珍異?還是師妹早已落在那羣江湖敗類手中,以至於下落不明瞭?
正值她胡思亂想之際,她突然瞅見門口有一羣小孩正互相嬉戲追打着……一個扎着紅頭繩的小女孩拿着冰糖葫蘆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涼瀟不禁也對那小女孩莞爾一笑,卻不料那小女孩卻紅着臉,有些羞澀的跑開了。
真是無憂無慮……涼瀟有些羨慕的輕輕嘆了一口氣。
“姐姐,姐姐。”一把稚嫩的聲音忽然在她耳旁響起。
感覺到有人在扯着自己的衣袖,涼瀟這纔回過神來看着這個叫喚自己的孩子,正是剛纔街角處的那扎着紅頭繩的小女孩。
“姐姐不開心嗎?”女童睜着天真的大眼睛怯怯的問道:“諾,冰糖葫蘆給你吃,姐姐不要不開心了!”
還不等涼瀟發話,小女孩就將糖葫蘆不由分說的遞到了她手中,蹦蹦跳跳的離開了,涼瀟一時間很是苦笑不得,她這麼大一個人了,手上還拿着小童才愛吃的小玩意,像甚模樣……
可是當她好笑的無意的瞟了一眼手上的糖葫蘆後,她臉上的表情卻在瞬間凝固。
山楂外表上那層厚厚的糖衣上,竟然歪歪斜斜的刻着幾個字:人在衡陽。
看到這幾個字後,涼瀟不禁大鬆一口氣,握着糖葫蘆的手也因激動而微微有些顫抖。
聞風閣不愧眼線遍佈天下,行事亦果然守信!
呵呵,雖然她此時趕去衡陽時晗笙必定已是離開了那兒,但是起碼有了一個搜尋的方向了!涼瀟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禮貌的給掌櫃道別之後,就即刻奔馬揚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