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忍

庶女生存手冊 百忍 木魚哥

四郎、五郎的三歲生日辦得很熱鬧。雖然沒有大事鋪張,但幾戶親近的人家也都送了生日禮來,大太太甚至還親自上門看望兩個小外孫。

“怎麼就沒有自己定個排行?”她很有些不高興,“倒要和兄弟們一道用和字輩!”

七娘子只好擡出許鳳佳的解釋,“廣福寺的住持說,兩個孩子命格很硬,倒是要在什麼事上都壓一壓,才能平安長大。”

自從五娘子出事,大太太就對鬼神之說特別着迷,聽到是神佛的意思,頓時沒了二話,合着掌唸了幾聲佛,才和七娘子感慨。

“話雖如此,但我還想着,這兄弟之間的分際還是越早定越好,免得嫡親的兄弟,反而要因爲這榮華富貴起了二心,那就不值得了。”

看來許鳳佳的確是親自到楊家解釋過了箇中關節:大太太並沒有在命名的事上太責怪七娘子。

“可能孩子畢竟是還小。”七娘子雖然很不想強調四郎的晚熟,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把這個理由擡出來。“再說四郎到了三歲,話還說不囫圇……”

看到大太太的神色,她又添了一句,“可人卻很靈醒,一點都不傻!我想這孩子就只是太內秀了些。”

五郎已經可以很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在養娘的教導下,甚至也會認認真真地給大人們行禮,有了大孩子的樣子。

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上了一層憂色,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在外間玩耍的兩個小少爺,半天才慢慢地嘆了口氣。

“再等兩年也好,好在,五郎是極聰明的。”

大太太又站起身,進了東翼裡間五娘子的小靈堂。

她長長久久凝視着顏色鮮亮的小像,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稱讚,“七娘子這副小像畫得好,抓到了小五的神韻。”

就又低頭拭淚,才環視身邊的擺設。

這間小靈堂雖然物件不多,但卻拂拭得一塵不染,供桌上的香燭看得出是常換常新,桌上供着的鮮果也沒有多少香燭的痕跡。

雖說這都是丫鬟做的事,七娘子只需要一句吩咐,但想得起這一句吩咐,已經算是很顧念先人了。

大太太就轉過身,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又險些掉下淚來。

“在這世上還念着你五姐的人,也就只有咱們娘幾個了。”

才說了半句話,就又去抹眼淚。

七娘子望着大太太,心中真是百味雜陳。

才這一個多月沒見,她鬢邊的白髮,就又多了幾分,說起來也不過是望五十的人,看着卻似乎年近花甲,和風度翩翩的大老爺比,簡直像是老妻少夫。

她嘆了一口氣,輕聲寬慰大太太,“這不是還有四郎、五郎嗎……”

正說着,外頭就傳來了兩個小少爺急促的腳步聲,五郎扯着四郎,在兩個丫鬟前呼後擁之下奔進了靈堂,叫道,“外祖母!”

這孩子一點都不怕生,雖然大太太和他相見不多,但已經記得住這是外祖母,是他要親近的人了。

大太太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眶,頓時又擠出了一臉的笑,衝兩個外孫招手,“被四郎、五郎找着了!”

兩個孩子就依偎到了大太太身邊,五郎又扯着七娘子的袖子,指着五娘子的小像叫她看,“娘!”

大太太老懷大慰,欣喜地瞥了七娘子一眼,七娘子微笑着點了點頭,“嗯,那是你們的娘。”

她摸了摸五郎的頭,算是誇獎他的聰明,五郎又高興起來,嚷着要吃松子糖,好像那是他應得的獎勵。見七娘子面有保留,便聰明地拉了大太太,“外祖母,松子糖。”

大太太心都要化了,哪裡還捨得拒絕,站起身由着五郎牽着她的手,還招手要抱四郎,“壽哥一塊來?”

四郎得名和壽,五郎得名和福,都不是什麼雅訓的名字,卻似乎寄託了生母五娘子未盡的遺憾,所以長輩們倒沒有多大的異議。

四郎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站在屋門口不敢進來的穀雨,便藏到了七娘子裙邊,膽怯地眨了眨眼,沒有搭理大太太的邀請。

這孩子畢竟要比五郎怕生得多了。

七娘子就摸了摸四郎的頭,安頓大太太,“娘先回去坐着,一會兒我帶四郎過來。”

等大太太抱着五郎出了屋子,她才拍拍四郎的肩頭,溫言問四郎,“四郎想不想吃松子糖?”

四郎吸了吸口水,才點了點頭,但卻依然沒有動,只是挨在七娘子腿邊,怯怯地指了指五娘子的小像,問七娘子,“娘?”

“嗯,這是四郎的孃親。”七娘子耐心地重複,“也是七姨的姐姐,是外祖母的女兒。”

這些複雜的名詞,雖然小孩子現在還未必懂,但也能給他一點印象。

四郎卻搖了搖頭,指着七娘子裙上的刺繡,又指了指那精緻的小像,“畫?”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

這孩子,好聰明!才兩週歲多一點,就已經懂得了這裡頭的邏輯差別。

“這是四郎孃親的畫像。”她柔聲向四郎解釋,“四郎的孃親不是畫,這幅畫,畫的是她。”

她就吃力地抱起了四郎,讓他近距離觀看畫中的五娘子。這幅小像外頭籠了翠色薄紗,免得被煙霧薰黃,七娘子甚至還掀開了軟紗,讓四郎看清畫中人的長相。

四郎含着大拇指,仔細地看着畫中的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似乎在費力地想要用表情表達什麼,見七娘子沒有反應,他沉吟了半晌,才含糊而緩慢地問。

“可娘……在哪裡?”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聽到四郎主動發問,沒想到就是這樣邏輯清晰有條有理。

她一下有些欣喜,卻也半是心酸,不由得看了穀雨一眼,似乎在尋找着恰當的答案。但從穀雨臉上收穫的卻也是一片茫然。

這麼小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懂死亡?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只好輕聲回答,“四郎的孃親去很遠的地方了,七姨幫她照顧你們。”

四郎白嫩嫩的小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娘壞!”

他不高興地側過身子,向門外方向探去半邊身子,“要弟弟。”

七娘子只得鬆開手,任由碧紗下落,遮住了五娘子的笑臉。

她轉過身將四郎送到了穀雨懷裡,讓她帶着四郎去育兒室找五郎玩樂,自己又轉過身來,踱到龕前,細細地審視着自己畫出的小像。

一幅畫,怎麼能代替母親的角色?

兩個孩子現在可能還不懂失恃的滋味,可等到再大幾歲,懂得人事,總會明白畫中的五娘子,已經不可能爲他們提供親情。

她垂下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等大太太走了,就把養娘們並穀雨春分找來說話。

“以後四郎用手指着什麼東西,一律全裝着不懂。”她沉着臉吩咐,“今早在東里間,這孩子話說得已經很清楚了,可見得不是不會,正是因爲不用說話,身邊人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越發懶得說了。”

她難得放下臉說話,幾個下人都有些害怕。穀雨、春分更是戰戰兢兢,忙不迭地應是。只有楚養娘似乎覺得有必要爲自己辯白,才低聲頂了七娘子一句,“四郎脾氣倔……”

“他脾氣倔不喜歡說話,做大人的就能由着他的性子來了?”七娘子略略擡高了聲音,見楚養娘不敢再說什麼,也不過森然盯了她一眼,便揮手道,“都下去吧。”

當晚等許鳳佳回來,她就和許鳳佳商量。“孩子們已經三歲了,我想着啓蒙的先生,你也要留心起來,等到四歲的時候,也蠻可以開蒙。唸到七歲再正經請先生回來讀書,習武的事,你看着安排……我想也就是這個歲數了。”

許鳳佳神色一動,“孩子們也三歲了!”

大秦的孩子,四歲開蒙比比皆是,九哥就是四歲開蒙,七歲起正經上私塾讀書時,已經將中庸大學背得流利無比。七娘子的安排,也算是中規中矩。

他沉思了片刻,就問七娘子,“你回頭送信去孫家問一問二姐,她家的小世子已經到了進私塾的年紀,如果開蒙的先生好,正好就請過來,也免得我們再費事去尋覓。坐一年空館,也不算什麼。”

這個處置辦法,和七娘子倒是不謀而合,她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爲許鳳佳撿了一筷子酥魚,問他,“江南菜你吃得怎麼樣,要是吃不慣呢,明兒我們請個北方大師傅來,兩邊開火……二姐的生日快到了,我安頓送禮的時候隨口問一聲也就是了。”

許鳳佳倒覺得很新奇,“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的口味了?”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聲道,“我又不是木頭人,難道不懂得關心別人的?”

她搶在許鳳佳之前又加了一句,“從前不關心你,是因爲——你不配!”話到了後頭,已是被一連串輕笑給模糊了過去。

許鳳佳嗤地一笑,用筷子點了點七娘子的額頭,壓低了聲音調侃,“今晚你就曉得我配不配。”

他們夫妻吃飯,雖然沒有人在一邊服侍,但西次間總是少不了人走動,七娘子驀地燒紅了雙頰,垂下頭不敢看許鳳佳,免得又招惹起他的興致,只是低聲道,“不成,我小日子來了,你得等幾天……”

自從兩個人談開,七娘子就再也沒有逃避過周公之事。

許鳳佳彈了彈舌頭,不耐地嘆息了一聲,輕聲道,“那你還來招我?”

他也沒有等七娘子回答,就擡高了聲音,“你們蘇州菜我吃得還好,不過淮揚菜始終是雞火乾絲、水晶餚肉好吃,倒是沒見你的廚子做過。”

“那都是館子裡的菜,我們家常也不大吃這個。”七娘子一邊回答,一邊注視着立夏進了屋子:她發覺許鳳佳的耳力很靈敏。“怎麼?你不是也下去吃飯了?”

立夏望了許鳳佳一眼,面有爲難之色,思量了片刻,纔回七娘子,“是四郎鬧着不肯睡覺……倒搞得五郎也哭起來。”

許鳳佳和七娘子都擱下了筷子:四郎五郎平時都很少吵鬧,更難得聽說四郎鬧脾氣。

七娘子就蹙起眉頭,聽立夏解釋。

“聽穀雨說,四郎本來不大愛說話,要什麼都是拿手指,今兒下午……”她小心地看了許鳳佳一眼。“少夫人吩咐,以後四郎用手指着要的東西,我們都得裝成聽不懂的樣子。回頭四郎要玩什麼,拿手指着,都沒有人敢上前幫忙,到末了還是五郎爲他拿的。四郎就不高興起來,到了晚上睡覺,他要楚養娘哄着睡的,就指着楚養娘,楚養娘假裝聽不懂,反而出了屋子,四郎就大哭起來,鬧着不肯睡!”

此時側耳細聽,七娘子也聽出了東翼那邊的確不如往常安靜。

她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這兩個養娘,還真不是省油的燈——明德堂裡是一個簡單人都沒有。

自己雖然吩咐下去,不許下人們搭理四郎的手勢,但是一個命令下去,底下人怎麼去做,回饋的結果完全可能截然相反。

楚養娘看來是不大服氣自己要插手到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上,所以就不輕不重地給了她一個遲來的下馬威了。

她掃了許鳳佳一眼,又暗自嘆了口氣。——也算楚養娘做得不着痕跡了。

“那就讓楚養娘回去好好哄着……”她吩咐立夏。

話才說到一半,許鳳佳就哼了哼。

“讓他哭!”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讓立夏怕得倒退了好幾步,看向七娘子那一側。“這麼小就慣着他的脾氣,到長大了怎麼上戰場去?把五郎抱到隔壁去睡,由得他哭,哭累了自然會睡!”

七娘子不禁大皺其眉,卻也向立夏點了點頭,示意她照着許鳳佳的意思去做。

等立夏出了屋子,屋內一時倒沉默下來。

七娘子拿起筷子,挑了一點玫瑰腐乳放在口中含了,才聽得許鳳佳問她,“那兩個養娘,是不是仗着自己奶過孩子,所以對你有些不恭敬?”

她不由訝異地對許鳳佳挑了挑眉。

這男人也實在敏銳,可以從這個小細節裡看出這麼多事來。

四郎因爲養育政策的變化而哭鬧,倒不是什麼大事,但楚養娘選擇向上請示,明顯是不滿她的插手,所以遇事往上推,要七娘子來面對這個難題。

她不顧四郎哭鬧,是後媽心狠,她要顧及四郎的哭鬧,讓楚養娘回去安慰,就是輸了一招。這種宅鬥上的小事,七娘子是沒指望許鳳佳能夠品味到的。

“所以我想,等明年開蒙以後,兩個孩子五歲前,就把養娘們打發走養老去。”她徐徐地道,沒有顯露出動怒的意思。“免得被嬌慣得太不成樣子,也不像話。”

這也是大戶人家不成文的規矩,孩子開蒙之後,養娘就要漸漸隱退了:七娘子也無心和這兩個老東西爲難,橫豎不幾年大家一拍兩散,平白無故地打壓起四郎五郎的身邊人,倒很容易惹出是非。

許鳳佳眉眼沉鬱,似乎帶了隱怒,“笑話,連祖母都不敢隨意發落你,倒讓幾個刁奴給你氣受!”

他一拍筷子,就要開口叫人,七娘子忙按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別衝動!”

她扣住了那粗糙的大手,以指肚細細摩挲着虎口,安撫地對許鳳佳解釋,“這一點委屈,我根本沒往心裡去……要賣弄也沒幾個月了,大家好聚好散,免得你發作她們,回頭她們又要嚼舌頭,說什麼‘有了後孃,就有後爹’。”

許鳳佳的動作頓時一僵,好半晌,他才長嘆一聲,又拿起了筷子。

“家裡家外,煩心事真多!”他毫不掩飾心中的煩躁,“忍忍忍忍,也不知道要忍到什麼時候!”

七娘子抿脣一笑。

“這就忍不得了?我告訴你,百忍才能成鋼!”她要鬆開手繼續吃飯,卻不想許鳳佳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柔荑,也用拇指肚細細地揉蹭起了她的掌心。

這動作被七娘子做來是安撫,被許鳳佳做,總含了絲絲的挑逗。

他的眼裡也帶上了一點笑意……好像琉璃水裡打着轉的紅色,亮得叫七娘子不敢逼視。

“多一個人陪我一起忍……好像也就沒那麼難忍了!”他笑着鬆開手,“吃飯吃飯,明兒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娘子撫着掌心,又按了按燒紅的雙頰,半晌才輕聲應和。

“是啊,還有很多事,我們要一起做……”

這句話曾經帶了深深的無奈和妥協,但此時此刻說出來,卻在這一切之外,蘊含了一點淡淡的希望。